谈“骂人”
骂人,只要会发声者皆可。通过骂人能发泄自己的愤怒,至于是否能帮助缓解情绪,这个需要精神科的专家来说才有权威。但我知道国外有些价格不菲的培训课程,就是让你在培训营地痛骂、摔打自己工作生活中的各种“假想敌”(利用各种道具),将自己内心的愤懑悉数排出,然后心平气和回到家人身边和工作岗位上。据说,效果不错呢?
记得《三国演义》中有段“武乡侯骂死王朗”。靠骂人,居然可致人於死地,这对于小时候个子不高、打架不行的我来说,绝对是一个“正能量”激励,至今仍印象深刻。书中描写诸葛亮的骂语简单,主要是揭人老底(其在赤壁大战前的江东舌战群儒时就如此),而道具则还是那把鹅毛扇。冷嘲热讽间,扇子直指七十六岁的司徒王朗,骂他“皓首匹夫!苍髯老贼!汝即日将归于九泉之下,何面目见二十四帝乎?”于是王朗气满胸膛,大叫一声,撞死于马下。
诸葛亮是羽扇纶巾的儒将,骂人方法自是文雅。但市井男女、贩夫走卒的骂人方式就粗放的多。譬如吾乡楚地,骂人的话先不说,单骂人的道具就挺特别。我记忆中最猛烈的一种道具是菜刀加砧板--利用在砧板上剁肉的机会咒骂。那会儿吃肉要计划,每月每人才半斤,通常只能是一边切菜,一边咒骂。而逢年过节时有机会切肉,甚至剁肉馅做肉圆子,这时的骂人才是最解恨的。那个时候普通百姓居住狭窄,厨房都是几家人公用--按现在的说法叫“开放式厨房”。一人剁砧板痛骂,不光是邻居,就是半条街的人都能听到。
楚人虽刚烈,但经历了诸多的运动,言行较旧社会收敛许多。文革后期的管制更严厉,弄不好就进“民兵指挥部”--据说是四人帮的产物,也是他们篡党夺权的罪证,当时取代了派出所的功能,饮食男女虽相互怨气,只能付诸言语,不敢拳脚相加。而最能表达内心愤懑者,非『剁砧板骂人』不可。在我的记忆中,我居住的那条街『剁砧板骂人』的比例极高,差别在于骂人话的“雅俗”、剁砧板的轻重与骂声的大小而已。
还有一项专属妇女骂人的乡俗,是用砧杵捣衣骂人。用楚地方言说就是一边在河边青石板上用“棒槌”打衣服,一边诉说心中不平,“打棒槌骂人”呢!杜甫秋兴诗中有“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专家说此句是指白帝城黄昏时的捣衣声,但我读此就会浮想联翩:川江边的妇女是否一边捣衣,也如同吾乡的婆婆妈妈们正狠命用棒槌击打诉说心中不平?老父丈夫被抓起当兵,能没怨气吗?否则,为何要用“急暮砧”呢?(一笑)
……
我的童年时代,笑容是少有的,即使因上街游行庆祝某个决议的笑脸也是装出来的。平日里大人们彼此紧绷着脸,心照不宣地等待着某个事情发生,却又担心某个事情发生……只是我当时年幼懵懂并不觉得。当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学语文老师兴高采烈在课堂上读《人民日报》(或《光明日报》)的某篇文章,标题是“尘世难逢开口笑”,我才恍然大悟:我生活的十多年都是处于尘世--碰上了“开口笑”的时代,不由叹呼:侥幸,侥幸啊!
尘世中,剁砧板、打棒槌也是舒缓心中苦闷的一种行为艺术吧?!
前文提到西方培训课程中通过“击打某物件来发泄”,中外同理,古今亦然。小时候常听父母辈哼唱的“祢衡骂曹”和“徐母骂曹”,不也是靠击鼓与摔砚来痛骂剧中的“反贼”曹操吗?!这不知是否为街坊们剁砧板、打棒槌骂人的灵感来源?
至于封建社会的统治者为缓解民愤,也会给百姓一个击打的机会。在县衙门口置一大鼓,如有人家冤情重,连族长乡绅都无法调节,那么可去击打衙门口的那面大鼓,让官府来判案。此为“剁砧板”、“打棒槌”找到一个法律解决的出口。现在社会进步,邻里街坊解决纷争有了更公平更合理的途径,“剁砧板”“打棒槌”的骂人行为也进入了历史的博物馆。
以前想起这些情形,觉得他们有些低俗。现在回看,骂人,对于大多数人,尤其是弱势群体来说,从根本上还是一种无奈之举。正如战国时秦王嘲笑那些布衣之怒的那样:“免冠徒跣,以头抢地”。我幼年时就很少看到权势者在公众场合骂人,他们有啥不满,动用一下“组织力量”即可解决,将对手专政,犯不着骂人。即使骂人,也是我看不到的--关在屋里,对自己的亲信、家奴们斥骂几句,那是小厮们的幸运,说明主子将他当自己人了。至于秦王所说的“天子之怒”,那就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毛主席和刘主席吵架的结果也如此呀……而那些市井乡亲,他们除了以头抢地外,剁砧板,打棒槌也就是泄愤的最高境界了。
故此,我将这些记忆引为亲切,视为珍宝,并记录于纸上。
2018.05.20-21撰
2020.06.28重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