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苏家桥老醉阳春里的芳邻
奶奶和父亲找到苏家桥这个房子的故事颇有点戏剧性的巧合。那天房鸭子听完奶奶的要求后就说,苏家桥有一个叫做老醉阳春的房子,有一个人包租了下来,过几天请过来跟包租人商谈。不料过几天奶奶和父亲再去时,他们竟然看到了奶奶的旧相识沈三姨妈。42年时因躲避日军轰炸,奶奶一家奔到城北的照壁山(后改名相宝山)下,后来空袭警报解除后奶奶让家中其他人先回去,她带父亲上到山上的庙里看一面当时贵阳城里无人不知的大铜镜,在那里巧遇了已久未逢面,早年也曾就读于女子学堂的沈三姨妈,受她之邀去过她家在山下的住宅"怀园"歇脚。时隔两年多,奶奶没想到竟然在房鸭子处与沈重逢了,而她就是那个包租人。
原来上次奶奶和父亲去了她家以后不久,她丈夫便去世了。由于怀园座落在城外僻静之地,她和3个女儿都很害怕强盗来犯,她便卖了怀园,包租下苏家桥这处房子。醉阳春曾是一个专门办酒席的庭院式的大餐馆,后来结业关门了,这个房子就叫老醉阳春。房子的产权归一个叫做罗义夫的人所有,此人是民国初年贵州军阀手下一名团长。当时房子离修建的时间不长,状况不错,属于当时比较有气派的公馆式的住宅。奶奶和父亲随着沈三姨妈看过房子以后很满意,便决定租了下来。
奶奶一家搬进去10多天后又搬进了一家人,户主正巧也是奶奶多年前就认识的一个人,奶奶让父亲他们叫她陈四孃,她自己也跟着孩子叫她陈四孃,陈则称奶奶叫朱四嫂。陈四孃是住在普陀路的陈氏家族的成员,和也有田地在沙子哨的陈三太是同一家族的人。她几年前出嫁,丈夫是一个军官,抗战胜利前两年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他们有一个时年3岁的女儿叫小福仙,另外,陈四孃的一个14,5岁的侄女小顺英也跟着她生活。可能是因为奶奶很多年前就认识她并且她结婚的时间很短,奶奶仍按娘家姓称呼她。
因此老醉阳春由三家分租,其中奶奶家住的房多,就承担了租金的一半。当时货币大幅贬值,先是法币,后来国民政府在46年废了法币改用金圆券,除了金圆券外又发行了与金圆券等值的关金券,但后来发行的这两种货币两年后就同法币一样贬值,百物腾贵,纸币额从一元一张竟可变成一百万元一张。由于货币急剧贬值失去信用,房主规定根据当前米价来付租金。
沈三姨妈不是一个一般人物。她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能说会道,善于抓住人的心理,说服力强,口才十分了得。广交朋友是她的特长和能耐。她家每天都会有一些女客到来,她们都是她邀约来的会友。所谓"会"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活动,一个会有一个发起人,就是会首,然后发展9人,共10人组成一个会。参加的每个人每月拿出一份钱,分期轮流交给其他9人,一般一月一次。第一次接会由会首收取9人的钱,然后这9人再通过抓阄排出以后接会的次序, 轮到自己接会的时候就收取另9人的钱。依照规定每次接会的人要出钱在好的餐馆办酒席招待。贵阳在47年时会的规模发展到20,30,50人,最大的是百人会。大些的会除了会首还有二会首。由于当时太流行,百人会并不特别难组成。会大了会期就不再是一月一次,而变成更频繁。当时贵阳所有的大餐馆也因此生意都特别好。沈三姨妈组了很多会,她也参加别人组的会,不过比她自己组的会少得多。她几乎每天都要上会,应接不暇。她家在其夫去世后卖掉城外的怀园,也似乎没有其它产业,而全家都生活得相当不错,有一个佣人,还可供3个小孩上女子中学,小学。当时上中学一学期需8斗米即200斤米的钱,上小学需6斗米,很多人家都上不起,或者上了小学就不再上中学了。沈三姨靠不断组会而让钱不断流入手中获取收入在当时是公开的秘密。
陈四孃也没在外面工作,她家的日子也过得并不清苦,有一年还肯花钱让侄女去上女子中学,不过上了一年就没上了。住在同一条街上的邻居说每天都看见她提着装点心的两个纸盒出门,又提两个纸盒回来,都暗中议论,来问奶奶陈四孃这是在干啥,奶奶说她也不知道。其实奶奶早就听闻陈氏家族中有人卖鸦片,但她从来不打听不过问陈四孃的私事,连她丈夫战死沙场也是听陈三太说的。陈四孃长得眉清目秀,烫着头发,前面的刘海高高梳起,夏天穿着素雅的浅蓝旗袍。那时有一个姓陆的男人经常来她家 ,她向奶奶坦承这人在婚前就追求她很久她都不愿意和他相好,后来他在抗战中从军,抗战胜利后退役。多年来他对陈四孃并未忘情,经多方打听,知道她丈夫战死后又回来找她,并说愿意把她女儿小福仙当成亲生的养大。她问奶奶的意见,奶奶说,陈还年轻,不要在婚姻问题上耽误自己,是否跟此人结婚则应该征求陈家长辈的意见。由此可见奶奶自己虽然选择从一而终,但对别的女人的再婚抱着理解开放的态度。后来一直到48年奶奶一家搬离老醉阳春时也没见到陈陆两人结婚。
两家邻居的孩子都是女孩,父亲平时跟她们不太玩到一起,只跟沈三姨妈的女扮男装的老二小安比较接近一些。沈家大女儿小英那时14,5岁,老二小安约9岁,小安之前沈家有一个儿子,后来得了天花夭折,夫妻俩非常悲痛,再加上重男轻女的思想,就让小安充作男孩,让亲友都叫她"安哥",在学校也扮作男生,只和男生玩。虽然这违背了她温柔娴静的女孩天性并给她带来了很多实际的不便,但她还是很听话地配合父母演出。老三小田当时7,8岁。父亲跟沈家3个小孩会在过年时玩两种有输赢小钱的游戏,一种叫做"7添8揽9掳",另一种叫做"状元红",两种游戏都靠掷骰子定输赢,一种掷两颗,另一种掷6颗,全凭运气不论技巧,人数不限,但人越多越有气氛越好玩。在几颗骰子在碗里滚动打转时众人和掷骰子的人怀着不同的愿望边大声喊叫边敲桌子,落定时有人欢喜有人愁。那个场景,颇有点像"红楼梦"中宝钗,香菱,莺儿和贾环在过年时玩那种叫做"赶围棋"的游戏的味道。那种游戏也是掷骰子定输赢,该贾环掷时若掷出7点,6点都赢了,掷个3点就输了。书上是这样描写的: "他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二,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儿叫'么!' 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么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就要拿钱,说是个四点。莺儿便说:'明明是个么!'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了莺儿 一眼... .." 贾环一个爷们输不起,让丫鬟也瞧不起,但在实际生活中小孩间玩游戏时,赖皮输不起的小孩其实很常见。由于这两种游戏简单又热闹又让人兴奋,那时家家户户大人小孩都会玩,比麻将还受欢迎。
奶奶家在48年再次搬家,之后几年跟沈三姨妈和陈四孃就没啥直接来往了,父亲只听奶奶说在朋友家见过沈三姨妈。到了50年代奶奶和她又在一起去看越剧,60年代一起到位于富水中路的佛堂"觉圆"去颂经念佛。沈家的3个孩子中,小英解放后在六广门一家国营糕点铺卖糕点,父亲给她买过糕点; 小安在我家旁边的延安小学教书,由于她那时已改换女装,父亲和她碰到时虽然心里都知道对方就是童年时的那个邻居玩伴,但都装作不认识; 老三小田文革后在出版社做会计,父亲因领稿费常跟她打交道,有时也会聊起旧事。
陈四孃解放后在喷水池,也就是以前的铜像台边上的百货二楼做营业员,父亲在5,60年代经常在街上看到她,她头发的刘海仍高高梳起,仍穿着浅蓝色的夏衣,但脸上已没有了曾经的光彩。从她短暂注视父亲的眼光来看,父亲觉得她是认出了自己的,但俩人从不打招呼。她每次都一个人,朝着苏家桥那边比老醉阳春还远的地方走去,身边没有小福仙和小顺英,也没有陆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