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瑞士一直了解不多。
最早印象,还是早年央视电视直播的首届北京中学生智力竞赛。老赵做的主持人。作为本校参赛队员之一,俺不仅第一次见识了复兴门老央视摄影棚里拍电视的火笼蒸烤(夏天,又有摄影棚里各种强聚光灯照明),也记住了当时的赞助商瑞士雷达表广告里冰原雪峰的明澈清凉。嗯,一个带着港台口音(那是流行这种异域风情)的男中音缓缓念出那些晶莹剔透的好词儿 —— 瑞士,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科技优秀。
后来读书才发现,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呀?
“You know what the fellow said – in Italy, for thirty years under the Borgias, they had warfare, terror, murder and bloodshed, but they produced Michelangelo, Leonardo da Vinci and the Renaissance. In Switzerland, they had brotherly love, they had five hundred years of democracy and peace – and what did that produce? The cuckoo clock.”
直译过来就是,中世纪意大利波吉亚王朝三十年,血雨腥风。却孕育了米开朗基罗达芬奇和伟大的文艺复兴。隔壁瑞士,友爱祥和,尽享五百年民主,却只出产自鸣钟。
作家尖锐刻薄。大写手Graham Greene借小说《第三者》(The Third Man)人物说出的这段话,几乎成了这个内陆小国的诘语箴言。细想想,说得好像也没错。是啊,相比意大利的历史与文化的厚重丰富,瑞士文化简直就是浅薄寡淡乏善可陈。瑞士?朋友摇摇头。瑞士有啥可看的呀?对朋友这般的意大利铁粉儿,这鄙视链可不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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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火车缓缓驶出Zermatt车站。之后,便在维斯洪峰(Weisshorn)与德文洪峰(Durrenhorn)两座雪峰紧夹着的逼仄陡峭的山谷底缓缓踯躅穿行。
天空如洗。一扫前两天的云遮雾罩。连一直羞涩少女般总半遮着身体的马特洪峰(Matterhorn),今早也终于放下身段,彻底袒露出婀娜的尖耸身型。
难得露脸的马特洪峰
特意坐在车行方向的右侧。这里的山太高太陡,必须脸贴着车窗仰视才能看清东侧山脊山崖的全部。从Zermatt到St Niklaus这一路,路程不短。心里,总想找到山崖上那条崎岖不平、辗转绵延的细细山路。前天,自己还在那条高出山谷一千多米的步道上步履蹒跚。偶尔,也会停下来,看一眼山下红色的火车细腰蜈蚣般在山谷蜿蜒爬行。却没想到自己出山的日子就在隔天。
山崖步道上陡陡地看下面的小镇
十一天,从8月20号中午1:00自瑞士小镇Le Chable开始,到8月30号下午3:05走进Zermatt城中终结。这次,走完了著名的Haute‘s Route不和TMB重合的部分。全程瑞士境内。共计175公里。按书上共爬升12000米又下了11000多米。走完才傻傻发现,这Haute‘s Route的设计,才不像TMB是为了拜山走的一个圈圈儿,虽有升降却并不刻意的难。Haute是故意横跨了七个(从霞慕尼出来更多,十个)山脊山口的设计。一路,见足了雪峰冰川和颜色奇艺的湖水。也翻上了一个又一个山脊山梁,又下了无数陡坡山谷。害得连夜里做梦都在上下坡。等跟着步道一程不落地走到Zermatt,累,辛苦,还有惊险。自觉比TMB难出一个量级。
地图上可以大致看出翻越的山脉山梁
就说最体现难度的升降吧。最多的一天人爬升了1900米。同样折磨人的下山,最多的那天下坡1800米。下到脚踝现在还有回家些酸胀。脚踝和膝盖,每天颤颤巍巍,总在崩盘的边缘。
不过,也是在这次走山,才明白高层升降尚不是最难。路况更关键。这条路的路况远比TMB艰难。碎石路乱石路很多。还要跨过积雪,甚至是积雪的山坡。负重二十几磅巨石上直接翻上翻下也经历了。还不提步道就在悬崖边儿,脚下一个拌蒜就“托体同山阿”了。这些个难和险,自己尚能驾驭。但真心不向新手(没走过TMB的同学)推荐。自然,完成了,心里还是有些留恋有些自豪。
峭壁上的山路
车到Randa。东侧山体现出一块三角形土坡。坡面陡峭平滑,没树,也没有任何其它点缀。好像匠人的瓦刀抹平过。坡上方,悬着一条细细白练。那,便是有名的Charles Kuonen Suspension Bridge。这,可是世界上最长的拉索步行桥。长一千米。那天傍晚,入住著名的Europahutte。从山舍露台看,那斜斜的陡坡就展在眼前。远远,还可以看见下面的拉索桥长长地延伸到了对面。那天下午,一众山客正在露台上惬意地饮酒喝茶晒太阳,随性聊天。忽然一阵轰鸣巨响传来。有人大叫坠石了坠石了。一众人忙起身立在露台边,远远见坡上一块几米见方的巨石,如同小卵石般矫健地翻滚而下,砸起其他的大小石头,连带一并下滑。很快成了一股小小的水浪般的石流。自拉索桥下隆隆滚过。后面卷起浓浓的扬尘久久不散。这,算直接体验了陡坡的来历以及拉索桥的功能。无奈第二天过桥,却赶上山中大雾。走上桥,只能看见前后雾里现出的十几米桥身。上下皆是虚空雾气。加上桥身的摇晃,人如同行走在天路之上。虽没有旁人拍出的桥上大片儿雄伟壮观,却也是别样的特殊体验。
那天傍晚陡坡上的坠石。可以看见扬尘和右下方拉索桥一角
雾霭中的拉索桥
终于,车过St Niklaus。曾经双脚丈量过的山和谷,被甩在身后。
出了山,陡峭的山峰山谷,被换成了翠绿的的丘陵和蓝色的湖水。
火车经过湛蓝的湖泊
铁路旁,掠过农舍人家。溜狗的老者、带娃的妈妈、骑摩托的壮汉、屋后的村妇。他们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火车上旁人眼中的风景。
又想起路上遇见的各路山友。
今年受疫情影响,一定是Haute的走山小年。山舍旅馆酒店都未住满。即便如此,十一天,路上还是遇见了不少山友。各种的有趣,让人流连忘返。山友来自欧洲美洲甚至南非。可奇怪,除了之前遇到的荷兰Nico算有亚洲血统的欧亚混血,自己之外,只一位Ohio来的台湾大姐CH。此外,再没见到其它亚裔,也没见到其它非白裔的山友。
台湾大姐督导着两位大叔,Rick和Phil,是特别有趣的一组。细节后面我会讲到,此处按下不表。单说年纪吧。Rick 73,前脑外科医生。Phil 77,前公司主管。那天认识后聊得兴起,和他们俩一起边聊天边爬上了那个乱石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迷了路。还好CH就在前方几十米山坡上。全靠她上下左右地指挥,三人才慢慢绕了出来。随后,一起登上了这一路最后的那道山口augstbordpass。这经历,让人不禁摇头叹气又觉得滑稽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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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了早班火车返回苏黎世,还有两个目的。
去苏黎世湖游泳。还有,去看看爱因斯坦当年读书的学校。
苏黎世是座秀气的城市。有河又有湖、便有了灵气。还有坡,视野又有了层次。而且,苏黎世没有大城市张扬的摩天高楼,即便新式建筑,也和老城浑然一体。街上,不时能听到路人的英文对话。河边路边酒吧吃饭,旁边一桌年轻人各式腔调的英文说笑。商店里的收银员也都可以讲英文。自己步道上的山舍室友,法国的Demani和捷克的Martij,也都在苏黎世工作。这座城市国际化的开放的氛围,让人从心里喜欢。
国际范儿的苏黎世,到处是操英语的年轻人
进城已是中午。先去了机场做了新冠检测,再回初来时的旅馆入住。取了寄存的箱子,带好游泳器具走去苏黎世著名的湖边老牌游泳俱乐部Utoquai。这次出门,专门带了泳裤水镜手板,就为了游苏黎世湖。Utoquai真的老牌。好像1890年就成立了。也算见证了城市的兴盛发展。水里看一个地方,又和步道上看又不一样。山里野泳呢,这次只敢在Lac Bleu(没拼错哈)这个极澄静的蓝色透明小湖里滚了一圈。水极冰冷,出水冻得几乎踩不稳卵石上不了岸。这天苏黎世湖水温19摄氏度,算稍有些凉。水很清,入水后湖中畅游颇欢畅,可毕竟十几天走山下来,感觉体力不济。不像走山前泳池里可以一次两千米。也不如之前抗冻。游了几个来回大概500米左右,便不敢造次,起身出水。上更衣室顶楼嗮太阳取暖。
试水苏黎世湖。远看Utoquai,可以看见更衣室屋顶露台
更衣时,便发现俱乐部左右两翼严格分成男女两区,各自活动并不混搭。颇有故土旧朝遗风。只在中庭有个咖啡区,是吃饭喝咖啡的地界。问起湖边救生员角色的瑞士大姐,说以前不这样,后来是应了会员的要求才改。上到顶层露台晒太阳才恍然大悟,隔壁女生活动区的楼顶或躺或坐的,原来有太多关不住的春色。三年前在日内瓦莱蒙湖下水,也见到此种,不过尚属个例。这里顶楼日光浴的绝对算团伙了。隔着楼顶看看也就罢了,要是混在一起确有些不便。也难怪要男女分区活动(笑)。
游完泳,回酒店放好东西,便寻去城东的苏黎世理工(ETH Zurich)。
这学校上个世纪初校友里可谓牛人辈出。现代物理学开天辟地的祖师爷爱因斯坦最有名。其它还有现代计算机的奠基人冯诺依曼。俺心中,提这两大牛足矣。何况,老冯还是给咱赏饭的祖师爷。
学校依山面西,俯瞰苏黎世老城和利玛特河。黄昏夕阳下,新旧建筑物蓬壁生辉。风景宜人。
利玛特河与对面的校区山坡
无奈,世纪前老建筑只存主楼。再爬坡去找老爱学习过、后来又工作过的旧物理系大楼。照片里传统旧式石砌楼房早已不复存在。唯一可以佐证当年物理系地址的,是附近两处天文观测台。仅作为地标保存,在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晚,早已没了观测的意义。现如今立在旧物理楼原地的,是座现代玻璃钢筋版电子与信息系大楼。进到大楼里转了转,也见不到啥人。难道尚未开学?
老爱时代旧物理楼唯一的地标遗迹,天文台。
校园里老爱时代遗留至今的唯一建筑----主楼
回到主楼前露台,想取一处树枝间山下教堂塔尖风景,打搅了一位正在那里抽烟的酷酷德国女生。和她聊起此行。她说她知道电子系楼底层的哪里好像有个储物柜(locker)啊,里面其中一个还保留着当年爱因斯坦的铭牌。说是老爱曾用过的。这可是真的名人遗迹了。再细问,只可惜她也记不清具体在哪里,时间也不早。哎,遗憾!
电子与信息系大楼,曾经的物理系楼所在
下山,斜阳西垂,晚霞耀眼。教堂钟声敲响,洪亮悠扬。想象眼前坡下的城市,应该还是老爱读书时的模样。
俯瞰老城
回想三年前的九月,走完TMB下来那天,去日内瓦莱蒙湖游完泳。路上打盹儿被电车一路带到了总站CERN --- 那可是欧洲强子对撞机,当今世界上最大最强的高能物理加速器呀。这才有了参观CERN展览馆的缘分。物理学的博大奇妙,曾让少年时的自己那么如醉如痴。这次,Haute下来苏黎世湖游泳,又特意拜访老爱的母校,有了和近代圣贤最近距离的接触。想来有趣。三年前后,皆因走山缘起,皆与物理有缘。老爱母校和CERN。地理上是一东一西。时间上是一旧一新。传承上是一头一尾(老爱也算量子论奠基人的一个,而CERN对希格斯玻色子的验证算量子物理最重大发现之一)。可所有这些,都不出瑞士四万平方公里国土。瑞士盘桓这几日,也见识了这里人民生活的富足(很多家都在山里有别墅chalet)和背后的高收入与低税收。金融、精密制造、旅游。这些传统的却又是高回报低污染的阳光产业,奠定了小国优越生活和富足的国民。瑞士人均收入,高出德法意一截,税负又低。所有这些,让人感慨这块弹丸小国近代一百多年间真正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CERN展览馆门口最重要的数学物理公式雕塑(三年前摄)
日内瓦CERN展览馆全景(三年前摄)
话说回来,活到了咱这个年纪,算读过些历史,见识了些兴衰成败沉浮。是愿意做一个平静祥和不问世事的小国寡民呢,还是愿意浸浴在大师辈出的伟大时代、激荡在发展与进步的强势文明里呢?见仁见智吧。不过这次走进了瑞士,我想我对这问题,对Greene下过的结论,有了自己的答案。
回到家,重读Robert Macfarlane那本《Mountains of Mind》。又被电到。
说到走山,俺走的又哪里是山?只是成熟的陡坡步道罢了。整个路径的最高海拔都没超过3000米(确切说才2964米)。再说险与难,和真正登山的陡峰峭壁都无法相提并论。而那些立在远处的雪峰冰原,咱也只是远远的膜拜瞻仰了一把而已。既没有走上去的那种贴近,更没有背负锁具缆绳攀缘登顶的征服。此外,自己以为多难多难的走山,Rick和Phil人家七十几岁大叔一样做到了。想想,便更有些沮丧。
回来后写信给了Rick。问好。也提到走山的发现。他的回信也很有意思。他先回答了我转儿子小熊的一个问题,神经外科和脑外科的根本区别是啥。然后说:
"我自己也算走过不少地方。但瑞士阿尔卑斯(berness alps)让我有幸领教了我经历过的最雄伟壮丽的景色。太多的时刻那种美让我无法呼吸。真的,我觉得太幸运了。大多数人对于大多数的事情都没有专业精修。就像你非物理专业对爱因斯坦的了解,还有我读历史听音乐,以及我们共同的走山。爱因斯坦和他的E=MC2对我们就是一座大山。很高兴你能亲访这个想法孕育的地方。能感受那段历史。即便我们在行外也不应该成为问题。更不是负担。生活里,有太多的山我们永远无法进入攀登。但这不能排斥我们远远欣赏它们的美。这里,也许有个好奇心有个求知欲和对美好的追求向往,是更重要的。就像你一个人走Haute,除了可以更好体会山的雄伟,路上还能认识来自世界各地的走山者,就是很有趣的经历。"
我以为Rick的回答,真的是对自己和山友们走山目最好的概括与描述!
最后要说的是,此次走山,照例一个人。照例带了速写画本。一路竟也画满了整整一本50页。成了山道上最好的休息,也成了山友聊天的好话题。只是自己从没真正学过绘画。所有笔法与铺陈,全凭自己朴拙的体会感受。画得粗陋还请大伙儿担待。附两幅Zermatt酒店阳台看马特洪一侧披云的速写。后面,我会分期把十一天里路上有趣的故事讲给大伙儿。请有兴趣的读者关注。并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