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2009-03-05 16:46:21

是发生在那年夏天的事了。
"露珠,露珠。”小青急慌慌的声音,“我那一堆书去哪里了?”
"那堆旧书?我卖了货郎了。”
"啊呀,怎麽卖了。”
"书越堆越多,摆在那里碍事,你自己又不好好收拾。”
"糟了,恍惚记得上次随手在哪本书上画了些悟出来的时空法阵,不会出什麽事罢。”
"谁叫你没事乱涂的。”
"这个┅┅以前学生时代养成的坏习惯┅┅”
“什麽?”
"......没什麽?”
“反正死不了人。”
“┅┅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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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翼到杭州已有一月有馀。
职业是歌者。
定了两家酒馆和一家瓦子做表演。酒馆表演是在白天,瓦子是在夜晚,逢双日各演一场,非常轻松,报酬也不少。
人物十分齐整,清秀俊美,言语可亲。
技艺了得。每上台,自操琵琶伴奏,一开嗓,声音清越,高低婉转,细微时似弱不可闻,凝神细听,却又如同在耳边吟唱,高亢时可穿云霄,血气沸腾,令人神思颤抖,有毛骨悚然之感。
同样的曲子,由他唱来,不知怎地特别动人。
叫客人如何不喜。
很快在此地立了足。
并不缺钱花,每逢单日,常常在街上闲逛,或者只在自己房里静坐。
常常望著人群发呆。
寻寻觅觅,寻寻觅觅。
心中有不便向人吐露的渴求。
他想要寻找真爱。
不不不,他并不是要个温顺勤劳的妻子,每日操持家务,大字不识,丈夫是天,只管服从,那样的要求老妈子也能做到。
他想要的那个人,必定纯洁,善良,有一双明亮智慧的眼睛,一见之下,神魂震荡,仿佛毒入骨髓,胸口欢喜得要哭出来的那种感觉。
蓝翼认为爱是人类最伟大最重要的情感。
可惜真爱难寻。

这日闲逛,发现一个旧书摊。反正无聊,拣了一本回来慢慢打发时间。
是本叫《幽怪录》的书,原名《玄怪录》,为唐代牛僧孺所作,所写都是些神仙鬼怪的故事。
很明显有过好几位前主人,书页残旧,上面圈圈点点,密密眉批,还有不知何等人物专喜欢在书角上画小人┅┅
蓝翼起初也没在意,这等闲书,不过看过便完。
但渐渐反而为其中一人的批言所吸引。
明显为女子所书的簪花小楷,笔迹清丽。
语句颇为有趣。
以书中《尹纵之》篇为例。
尹纵之在夜晚操琴,发现外面有女子听琴,於是邀请女子进来。
她在旁写道,“孤男寡女,深夜邀入,可知其心,登徒子耳。”
其後男留女宿。
“果然。”
天光女欲归,尹纵之怕她走了以後不再来,将女一苹鞋锁入柜中,女悲词恳还,仍然不与。
"留质系之,实是胁之,男儿薄情,为月下私奔者戒。”
天亮之後,尹纵之发现那只鞋子变成了一苹猪蹄壳,地上还有血迹,循迹而去,在王朝家发现一苹失去後右蹄壳的母猪。尹纵之把此事告诉猪的主人,将其用弓射死。
她在後讽道,“佳人原来是母猪,一夜风流,也曾誓约白首,何忍哉至此。此等‘凉人’,好作猪婿了。”
由其字知其人,遥想这女子的情操品格,必定妩媚风流,兰心惠质,蓝翼不禁伸出手指细细抚摩字迹,有些痴了。
忍不住磨墨提笔,在後续道,“评得甚妥,只是这等佳婿,怕猪也不敢要呢。”
自己写了,也觉得好笑,又有些得意,看了又看,突然怪事发生,自己写下的那段文字居然墨迹渐渐变淡,最後消失了。
蓝翼一惊,这墨新买的没多久,莫非买了劣货。可是,也不至於连一点痕迹都不留。
正自奇怪,书上又浮现出几个字来,这次是由淡转浓,逐渐清晰,正是那名心仪女子的笔迹。
"你是谁?”
蓝翼吓得跳起。环顾室内,空无一人。
字迹消失。
再次浮现。
"你到底是谁?”
很显然,对方也受了惊吓,这次上面还有一点墨迹,想是不小心滴下来的。
好不容易定下心神,蓝翼提笔复道,“我叫蓝翼。”
"你在哪里,为什麽我看不见你?”
"我也看不见你,你是鬼吗?”
"呸,我是活人,我还想问你是不是鬼呢?”
“我也不是鬼。”
"我叫如烟。”
"......"

就这样,居然忘记害怕,两人一问一答,熟悉起来。
似乎同样都是寂寞的人。
平素发生的小事也变得有趣起来,忍不住向如烟一一诉说。
如烟听得津津有味。
"是吗?”
“真的啊。”
"那样吗?”
如烟说道,“我父是当朝太师,从来不许我出府。你说的那些事情我从未见过。”
原来是官宦人家,难怪如此灵秀。
"你是艺人,走南闯北的很辛苦吧。”
"还好,虽然辛苦,却也有乐趣。”
"你不用担心我瞧不起你,我家待人没有门第之见的,我们是朋友嘛。”
如烟言语间有些优越感。
蓝翼微笑。他从未觉得靠自己技艺吃饭有何低贱,不过世风如此,如烟这样说已是难得。
更觉得她天真娇宠。
"不知道我们为什麽能用这种方式聊天。”
"一定是缘分吧。”蓝翼写道。
"恩,定是有缘。”
"真想见见你,想听听你的歌声。”如烟情意绵绵。
奇怪的是,当两人都这样想的时候,真的渐渐可以看到对方的影像。
起初只是执笔的手。
上身。
容貌。
初见时,蓝翼几乎停顿了呼吸。
那双明媚的大眼睛,似乎是梦中曾见。面带春色,爱著淡珊瑚红的衫子,脉脉含情,发似漆亮,自是动人。
蓝翼欢喜,心中一阵酸楚,找到她了。
全身。
听到彼此的声音。
到最後,甚至可以看到对方房内的景像。
只要接触到那本书,两人就可以相见,直接交谈。
已经不觉得奇怪了。
每夜,两人都用这种神奇的方式见面。
“想听你唱歌。”
“恩。”
夜深人静,寄居旅店,不好大声,蓝翼想了一想,也不用琵琶,手掌轻击,细细唱了一支《长相思》。
这曲子原本便有男女相思之意,正中此时蓝翼情怀,唱得格外的动人心扉。
唱完之後,馀音缈缈。
室内仍有那种荡气回肠的感觉。
半晌,如烟才出得了声。
叹息道,“我素日也学过些音律,自视甚高,以为唱曲的不过是些下里巴人的俗音,今日才知自己错得很了。”
仰慕的望著他道,“你的歌喉与不同,如何唱得这样好的,教我好不好?”
蓝翼笑道,“你真想学,我当然教你。”
"世人都说歌喉婉转,以为喉咙最重要,其实不止。”蓝翼认真的告诉她,“更重要的是在腹腔,由丹田借力发音,声音更加浑厚绵长,可透人心。”
一面手掌抚向如烟小腹。
一愣,只觉得触手温热,一片细腻。
居然摸到了。
如烟也是愣住,然後立刻脸上飞红。
原本互相只能看到幻影的,现在居然能接触到实体。
蓝翼讪讪的缩回手来,“对不住,我没想到的。”
过了好一会,才听见如烟声音小得象蚊子说道,“没事的。”
抬眼向他看来。
眼如秋波。
蓝翼直直的看著,仿佛要被那双眼睛吸入魂魄。
终於忍不住,伸出手来。
只闻得嘤叮一声,香玉满怀。
两人抱在一起。
似梦似幻,春宵苦短,抵死缠绵。

对如烟,蓝翼倾囊相授,一音一节,呼吸连接,无不细心教导。
如烟聪慧,不到一个月已经小成。女子气弱,唱起来不及蓝翼绵长有力,不过天生歌喉甜美,尤重细节,别有一番韵味,与世间其他人相比,已是绰绰有馀。
听蓝翼击节赞赏,如烟喜不自禁。
长舒一口气道,“我还怕赶不上呢。”
“什麽。”
"後日我父亲做寿,我想在寿宴上唱给他听。”
"是麽,那一定会震惊四座的。”
"你真这样想,”如烟娇笑道,“不会是说漂亮话来哄我开心的罢。”
"当然不会。”
"这两天事情多,我就不能来见你了。”如烟留恋的摸摸他的头发。
“恩,我明白的。”
过了两日。
又两日。
又过两日。仍然不见如烟踪迹。
蓝翼心里发慌,本来相见已属异事,不知道是否冥冥中牵引二人的那股神奇力量突然消失。
开始在那本《幽怪录》上写字。字迹仍然如前般渐渐隐去。
如烟,如烟。
你去哪里了?
出了什麽事?
我很想你。
怎麽了?
一遍又一遍,在书本所有能找到的空白地方,如疯魔一般写满了字迹。
没有回音。
又过了一天,蓝翼仍未放弃,正在不断的书写的时候,忽然火起。
蓝翼跳起来,拼命扑打书上的火焰。
往上浇水,甚至把书丢到了水盆里,那本书仍然在水里燃烧,最後化为残灰。
蓝翼惊惧的望著灰烬,忍不住哭了起来。
不不不,不可就此放弃,一定是发生了什麽事情,得去找她。
恍惚曾在如烟的房间器皿上见过“成府”的字样。
蓝翼开始向客人打听。
"本朝可有太师姓成?”
"没有啊?”客人思量一番答道,“前朝倒好象有个姓成的太师。”
旁边有位书生模样的人说道,“成太师嘛,是我们杭州人士,为官二十载,对乡里颇为照顾的,故去好有三、四十年了,我爷叔辈仍然常常提起。”
蓝翼如遭雷击。
"太师家的老宅就在此地双花桥旁,里面有个极大的花园,景致是好的。”
"......"

还是去了那位成太师的老宅。
此间已没有主人。
只有一位白发老管家兼打扫。塞些银两过去,便可进去游览一番。还有些三三两两的文人秀士,自带了酒水在院中赏花吟诗。
进去的时候向管家问道,“太师家有几位子女,现在如何?”
"太师有三个儿子,後来都搬到京城住去了,这房子也就空下来了。”
“可有一位女公子?”
管家细想了想,“啊,是有的┅┅”
是了是了,是她了。
"......可惜八岁上那年出痘死了。”
那如烟呢?如烟是谁?谁是如烟?
"你可记得府上有没有叫如烟的女子?”
"如烟?当年府上女眷甚多,别说正式摆过酒有名分的姨娘就有十几位,还有各地官员送来的歌姬侍婢,都喜欢叫这些个如烟如花,翠柳翠依之类的名字,谁记得过来┅┅”
"客人且自便罢。”老管家说完自去了。

蓝翼慢慢的向前走。
一间间房屋雕梁画栋,精工细作,仍可想象当年的荣华昌盛的顶峰时代,只可惜,无法寻觅佳人芳踪。
走到後院,游人渐少。
蓝翼悲从心来,忍不住轻轻哼唱。
长相思,长相思。
少年不知相思苦,尤说是情痴。
长相思,思不得。
辗转思之不得见,宁不知相思。
却听身旁有人喝彩,“好曲子。”
蓝翼闻身望去,院中那棵一抱粗的老松树上忽然现出一张孩儿脸来,笑嘻嘻的打招呼,“你好,哥哥你唱得真好听。”
蓝翼并没有惊讶的神色,淡淡的应了一声。
"这首歌我很久以前啊,好象也听人这样唱过,唱得没你好听,不过也算是不错了。”松树精巴咂巴咂嘴。
"是不是个女人,她是不是叫如烟?”蓝翼连忙问道。
"好象是类似的名字吧┅┅”那孩子眼往上翻,努力的回忆,“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次就在我这下面摆了十几桌酒,真个热闹,那女人当庭唱了一曲,满院子的人都听呆了。这家的男主人当时眼睛都直了,当晚就收她入房,後来还做了不记得是第十四还是第十五房小妾┅┅”
蓝翼沈默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後来呢,她┅┅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没有啊?挺好的,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然,只宠了她几年,後来又有新欢,不过她也没受亏,女人麽,不都那样过。後来他们一家子搬走了。”
原来,如烟并没有出什麽意外啊。
烧书的大概是如烟自己吧。
最开始应该真的是寂寞,借著这本书打发时间。
後来发现了足以向上攀附的技艺之後,便起了利用之心,最後达到目的,和蓝翼的这种关系就变得多馀而且不安全了。
所以要彻底斩断。
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女子,还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吗?
只是,只是┅┅
蓝翼很想再见她一面,问问她是否用过真情。不过掰指算来,也只有去冥府问了。
蓝翼沮丧的走了出去。

这次的恋爱,又失败了。
为什麽说“又”字?
盛夏时节,处处响起蝉鸣。那是雄虫在向雌虫发出求偶的歌声。
蝉的幼虫要在地下生活好几年,一旦羽化成成虫,便只有一季的生命。树上放歌一夏,急急忙忙的求偶,交配,产卵,然後死去。
不知情为何物,单纯的只是完成繁衍後代的生命法则。
很多很多年前,蓝翼也是它们当中的一员。今年这一季的蝉虫,应该是他一百多代以後的孙子辈了。

那个夏天,蓝翼伏在枝头,觉得自己这一世微小,生命短暂无知,鸣叫之声分外悲凉。惹动了一位世外修行的道人。
"你这小虫子也知生命无常,算是有些道心,也罢,就如你所愿。”
於是,赐他灵药,教他修行。
从此,开了灵窍,悟了七情。
开始在人间,寻觅想要的真爱。
现在想来,隐隐觉得悲苦,象同类那样,简单一生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回到当年的话,蓝翼还会不会再选择同样的道路?
又或者,现在的人类太过聪明自爱,不再爱人?
蓝翼叹了一口气,回复原形。
一苹拳头大小的蝉,透明的双翼带著漂亮的水蓝色。
慢慢从树边挖了个洞向土里钻去。
睡到明年夏天,再试一次吧。
再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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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尹纵之》

尹纵之,元和四年八月肄业中条山西峰。月朗风清,必吟啸鼓琴以怡中。一夕,闻檐外履步之声,若女子行者。纵之遥谓曰∶“行者何人?”曰∶“妾山下王氏女,所居不远,每闻郎君吟咏鼓琴之声,未尝不倾耳向风,凝思於蓬户。以父母训严,不敢来听。今夕之亲有适人者,父母俱往,妾乃独止。复闻久慕之声,故来潜听。不期郎之闻也。”纵之曰∶“居止接近,相见是常。既来听琴,何不入坐?”纵之出迎,女子乃拜。纵之略复之,引以入户,设榻命坐。仪貌风态,绰约异常,但耳稍黑。纵之以为真村女之尤者也。山居闲寂,颇积愁思,得此甚惬心也。命仆夫具果煮茗,弹琴以怡之。山深景静,琴思清远,女意欢极。因留宿,女辞曰∶“父母如何?”纵之曰∶“喜会是赴,固不夜归。五更潜复闭户为独宿者,父母曙到,亦何觉之。”女笑而止。相得之欢,誓将白首。绸缪之意,无不备尽。

天欲曙,衣服将归,纵之深念,虑其得归而难召也,思留质以系之。顾床有青花毡履,遽起取一苹锁於柜中。女泣曰∶“妾贫,无他履,所以承足止此耳。郎若留之,当跣足而去,父母召问,何以说告焉?杖固不辞,绝将来之望也。”纵之不听,女泣曰∶“妾父母严,闻此恶声,不复存命。岂以承欢一宵,遂令死谢?缱绻之言,声未绝矣,必忘陋拙,许再侍枕席,每夕尊长寝後,犹可潜来。若终留之,终将杀妾,非深念之道也。绸缪之欢,弃不旋踵耳,且信誓安在?”又拜乞曰∶“但请与之,一夕不至,任言於邻里。”自五更至晓,泣拜床前,言辞万端。纵之以其辞恳,益疑,坚留之。将明,又不敢住,又泣曰∶“妾前生负郎君,送命於此。然郎之用心,神理所殛,修文求名,终无成矣!”收泪而去。

纵之以通宵之倦,忽寝熟,日及窗方觉,闻床前腥气,起而视之,则一方凝血在地,点点而去。开柜验毡履,乃猪蹄壳也。遽策杖寻血而行,至山下王朝猪圈,血踪入焉。乃视之,一大母猪,无後右蹄壳,血引墙下,见纵之怒目而走。纵之告王朝,朝执弓矢逐之,一矢而毙。其年纵之山下求贡,虽声华籍盛,终终无成,岂负之罪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