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12月24日,平安夜。
周去逝两天了。
圣诞歌声在四处传唱,我合上阿仪给我的一大本剪报,把摊了一桌的报纸收拾起来,走到放在客厅窗前的圣诞树旁,慢慢地,慢慢地,拆下缠绕在树身上的一圈又一圈的彩灯,然後,一个、一个地,把那些挂在树上的圣诞装饰取下来,周和我一起搭这圣诞树的情景,历历在目,泪水又忍不住哗地流了下来,我懒得再去擦,任由它们流吧。
彩灯和挂饰,扔了一地,我把树放倒,坐在地上,流著泪,把这塑胶的假树,一枝一枝地拆散,地上又多了一堆堆塑料的松树叶。
爱情如果能像这塑料的树一样,该有多好呵,永远也不会变质,永远也不会腐烂,永远也不会死去......可是,爱情却更像甜美的蛋糕,摆在厨窗里,看著美丽诱人,吃在嘴里,香甜软糯,但久了,就会变质,变成毒药。毒死别人,也毒死自己,最後变成发霉腐烂的垃圾,被人摒弃。
当整棵圣诞树拆完的时候,外面的天色早已暗下来,我没有开灯,反正街灯的馀光,足以让我的房间亮如白昼。
我躺倒在沙发上,瞪著天花板发楞。心如止水。
和周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在眼前浮现,像电影一样,真实而又虚幻~~我们在台风中的街头相扶著前行,我们在尖吵咀海旁迎接朝阳,我们在石澳海滩等待流星雨,我们在深水湾的小径上相拥,我们在浅水湾的沙滩上嬉戏,我们在山顶俯瞰万家灯火,我们在西贡的高球场上挥杆,我们在尖沙咀丽晶酒店里碰杯,我们在天后的情侣酒店里缱绻,我们在公司巴士尾座上拥吻,我们在伦敦的街头漫步,我们在办公室里互相追逐著对方的身影,我们在公司内线电话诉衷情......
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呀,我们要乘邮轮去地中海去南极,我们要去意大利的小镇,我们要去法国的乡村,我们要去瑞士滑雪,我们要去中国的东北看冰雕,我们要生一打的孩子,组成一个足球队......
为什麽丢下我就走了呢
为什麽没有留一句话给我呢
为什麽真实存在的人可以像空气一样无影无踪无形空无一物呢
为什麽
为什麽
为什麽
泪,没有停止过,眼角干了又湿。
电话铃声响了又响,不知谁在暗夜中打来,我任由它响著,不去理会。我的心碎了,嘴巴闭起来,没有说话的欲望。
也不想动,也不想吃。
就这麽躺著。
平安夜过了是圣诞,圣诞过了是元旦。
一街之隔的时代广场,倒数的钟声响起,人群在喊:"5、4、3、2、1......"如果是往年,我和周,会趴在窗前,俯瞰从时代广场直逼到我家楼下的人海,往他们头顶抛撒彩色纸碎,扔彩色纸条,用力地吹响超市买来的廉价的纸喇叭,我还会吹泡泡,让大家伸著手,迎接在高空中飞舞的泡泡......但是今年,我的窗紧闭。人潮像海水一样在楼下涌动,我的泪像海水一样没有停止。
圣诞新年长假结束,该是上班的时候了,我还是躺著。肚子饿的时候很少,偶而,我会爬起来,去厨房烧点水,泡一杯面,味如嚼蜡,吞下去,因为这样,我还活著。
没有什麽支撑著我活下去,只是生存的惯性,驱使我麻木地去做一个活人该做的事~~~吃、喝、拉、撒、睡。
门铃在响,我不动。响了又响。然後静下来。
我闭著眼睛,这样没有那麽累。
不看,不听,不讲,不想,这样会轻松一点。
做人干嘛要那麽累呢。
我躺著。
如果可以就这样死去,不知道早已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的周,还能认出我吗?
死亡,原来是那麽容易的事呵。没有难度。为什麽不是我死。那个女人,为什麽不是她死。
电话铃响了又响,门铃响了又响,尖锐的金属铃声,也深入不到我的脑子,我基本上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我躺著,在心里,呼唤著周,在和他对答。
"傻猪,你怎麽不打电话给我,害我等到江山笑打烊,被人赶,真是瘀死了。"
"妹头,对不起呵,我想下了楼再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我会晚到。"
"迟到好过没到。可是你终究还是没来呵。"
"我也不想的,我以为自己在走,走呀走,走了好长的路,就是没办法走到你身边。"
"没关系,我去找你也是一样的。"
"妹头,不要做傻事。"
"我快要来了,我们一起上路吧。好累呀,怎麽我一点力气都没有呢。"
隐约中,有人用钥匙开门,有人在喊,有人在哭,有人抱起我。一片混乱。
再醒来,我的眼睛睁不开。
哭得太久了,太多的泪水,腌透了我的双眼,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睁不开。
用力睁,只有一条缝。透出一线光,光很刺眼。
我又闭上了眼睛。
有人在喊:"文惠!乖女,我是妈咪呀,你看看妈咪。"
我嚅动著嘴唇,轻声喊:"妈咪。"我不知道对方听见没有,声音细得像蚊子在叫,大约只是我的心念动了一下,声音传不出我的胸腔。
爹地妈咪围在我的床前,爹地叫来了护士。有人在替我量血压。我的手臂上扎著针,连向床头吊著的药水瓶。有人说话,但我听不入耳,只有声音,我没法解读他们在说什麽。
我大约知道,自己没有死,躺在医院里。
我还不能死,我还年轻,我还有爸爸妈妈,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宝贝女儿,我死了,他们白头人送黑头人,该多伤心呀。我挣扎著想动。
妈咪温暖的手,扶住我的胳膊,说:"文惠,躺著休息吧,不必坐起来。"
我的头,在枕头上左右摇摆了一下,算作回应。我不再动,头很沉,身很轻。很快,我又沉入梦乡。
再次醒来,是半夜,远处有老妇人痛苦的叫声,有护士急跑的脚步声。室内灯光昏暗,我却睡不著了。我睡很久了,以为会睡到地老天荒,现在,却睡意全消。
我慢慢睁开眼睛,昏暗的房中,有旁的病人深深的呼吸声,没人走动。我的眼睛适应了环境,终於可以全部睁开来。眼皮还是重,大约是哭肿的,没消肿。我试著移动身体,没有阻碍。我慢慢坐起来,挪步往厕所走去。厕所在病房入门处。
我站在镜前,认不出自己。镜子里,是一个样子恐怖的女人,披头散发,脸色蜡黄,眼睛浮肿,简直不成人形。我不忍卒睹。
重新躺到床上去,回忆,自己是怎麽来到医院的?
好像是爸爸妈妈和一群穿白衣的人,把我抬上了担架。救护车呜呜叫著,妈妈呜呜哭著,一路送我进医院。
睁著眼睛捱到天亮,护士进来,看看我,我问:"姑娘,我有什麽病?"
护士说:"呵,醒了呀,等一会儿医生来查房,你问医生吧。"
我只好又等。百无聊赖。
医生在一大群护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进到病房里,我问:"医生,我什麽病?几时出院?"
医院翻翻我床头的病历,轻松地说:"你没病,营养不良而已,随时可以出院。"
我松口气,问:"那我今天可以出院吗?"
医生微笑:"可以。你想今天出院吗?"
我点点头。医生简洁地吩咐护士,"那就安排她今天上午出院。"
护士替我打了电话,爸爸妈妈戴著遮住大半个脸的口罩,急急赶来,接我出院。
一路上,见到奇景,满街的人,都戴著口罩。
爸爸解释:"最近出现一种传染病,死亡率很高,而且通过空气传染,所以医生也放你早点出院。现在医院是高危传染区。"
我跟著爸爸妈妈,回到了屯门黄金海岸的家。
妈妈每天吩咐女佣煲汤给我喝,让我尽快恢复体力。我打电话回公司,上司"阿叔"安慰我,不必急著上班,先把身体养好。阿叔的语气相当沉重,我有点疑惑:"阿叔,公司发生什麽事了吗?"
阿叔沉吟著,答:"其实也没什麽事,不过,最近没什麽生意,你多休息,你返来公司再说吧。"
休养了几天,爸爸催我赶紧回去上班。临出门,妈妈叫女佣递给我一个大口罩。
我不肯戴,说:"唷,满世界人人都戴了,我一个人不戴也无所谓了。"
其实,内心深处,我想的是:"死就死吧。"
进到公司大门,就觉得气氛不对,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大家都沉默寡言,几乎人人都戴个大口罩,只露出一对闪闪烁烁的眼睛。
我轻声问坐在旁边的Stephen:"发生什麽事了?"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最近很少工作做,大家都很轻闲,有传言说,一种传染病经空气传播,已经死了一千多人了。所以社会上都人心惶惶的,公司接单明显少了很多。"
我走到阿叔身边,向他申请销假,又向他打听:"阿叔,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阿叔说:"你别问那麽多。老老实实做好自己手上的工作。现在有疫症传播,各行各业都生意萧条,公司几乎接不到生意,谁还做广告呀,根本没生意做嘛。公司现在是靠吊盐水勉强维生。看来要裁员,不裁不行了。"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环境会恶劣到如此地步。
不久,总裁把各部门头头都召集去会议室。散会时,一众部门大小头目,人人脸色凝重地回到自己的地盘,再将上头的指示向下传达。
阿叔回来,我们围拢到他身边,阿叔扫视我们一圈,清一清嗓子,用手捂著嘴,咳一声,艰难地说:"呃,是这样,公司这个月一张单也接不到,没生意做,就要炒人。大家同坐一条船,本来应该同舟共济,但现在真是没办法了,只好减省开支。每个部门要交两个人头。我也不想的。现在经济环境那麽恶劣,大家都要养家糊口,生活不容易。这样吧,没有家庭负担和经济压力的同事,自己报上来。实在不行,我再动刀子裁人。大家看怎麽样?"
大家都傻了眼,面面相觑。
我举起手:"阿叔,我,炒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