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完课,我就赶快休息,尽量逼自己入睡,到了晚上十二点,去医院上夜更,守在庞一康的超豪病房里,其实也没什麽事做,他的头,痛归痛,但他迟迟没有决定开刀,就是这麽白白地住著。我於是也老实不客气地把课本带到病房来,趁他熟睡时,温习白天的功课。
我远远地坐到窗边的写字台前,开一盏小小的台灯。巨大的病房里,只有这盏灯,发出晕黄的光,整个病房幽暗而宁静。老头子不头痛的时候,果然十分可爱,不吵不閙,静静地闭目养神,看他紧皱眉头的样子,像在思考重大的问题,我知道,多数时间,他并没有睡著。我不便打扰,只能静悄悄地坐得远远地去。
看书累了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便会不自觉地涌起思念,想起周,想起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失去爱人的痛,不是一下子可以抹杀的。思念像潮水,从沟沟壑壑里渗透灵魂深处,慢慢地侵蚀著整个思绪,直渗入心,痛彻心肺,然後,这潮水化成泪,涌到面前来,泪滴,洒满桌面。
一夜又一夜,长夜漫漫,我的思念涌动著,常常几乎泣不成声。我捂著嘴,强忍著,不让那种痛,化成声音。生怕呜咽声,吵醒到老头子。
别人不明白,为什麽我会愿意接受夜班工作,而白天,还要上课。只有我自己知道,反正,周离世的这些日子,我都是这麽一夜又一夜地失眠著,睁著眼睛流泪到东方露白,何不来这里守坐著呢。
这天半夜,凌晨四点多钟,老头子突然哼哼唧唧地辗转反侧,我趋前探视,摸摸额头,没有烧,摸摸手,冰凉。见他哼得痛苦,索性叫醒他吧。
我轻声呼唤:"庞生,庞生,请问你哪里不舒服。"
他睁开眼,咕哝道:"我要上厕所。"
我应一声,赶紧扶他起床。
他摔开我的手:"我又不是不良於行。"
我苦笑,把拖鞋放到他的脚边,他摸索著踩上拖鞋,晃晃悠悠地往洗手间走去。
我在病床前,拿起病历,重新翻看,怕自己接班时看漏了,今天医嘱有什麽变动,正常。我放了心。
一会儿,听见老头子嗯嗯啊啊地呻吟,知道他在"办大事"。
我站到窗边,远眺夜景。
这里望山。香港的夜,有另一番迷人之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如同天上的星光,闪烁著,撒落苍穹。
过了一会儿,听见叫唤:"姑娘,姑娘!"
我忙应声走到洗手间门前,低声问:"庞生,有什麽需要帮忙的?"
老头子嗯嗯啊啊地问:"能不能给我一点药,这个...嗯,解不下来。"
我明白了。老人常见大便不通畅问题,尤其他现在住在医院里,少活动,更难了。
我请他清理好,出来,让他趴在床上,替他放入药剂。
很快,他便跳起来,又往洗手间跑。可是,没多久,他又垂头丧气地躺回床上,摇摇头。
他又在床上辗转,揉著肚子哼哼。
我问:"庞生,要不要再试一次药?"
他点头。
又往洗手间跑。又失败而回。
如是者,三四次。他痛苦地用手在身後捂著。
我问:"怎麽回事?"
"痛。"
我再给他用药,这次,让他趴在床上久一会儿,暂时有了便意,也别去。先让药物彻底渗透。
过了五分钟,他暴叫:"姑娘,我顶不顺啦!"
我只好放开他,让他冲入洗手间。听见他在痛苦地呻吟。
我在房间徘徊。
老人的这种难言之痛,我能理解,但,平时医院都有"阿姐"来处理清洁问题,现在深夜时分,值班阿姐也睡下了,我是这间豪华病房里唯一的医护人员。看来,只能亲自动手了。
我敲敲洗手间的门,问,:"庞生,我能进来吗?"
这时的他,估计也没了力气,"嗯"一声,不知是准许我进厕所,还是自己在出力。
我拿来一张扶椅,推开门,放在他面前,让他趴在这扶椅上,我戴上超薄乳胶手套,让他翘起下半身,我蹲在他身後,用左手一点一点地挤压肛门,帮助他用劲,右手用一根发夹,插入大便正中,把它由中间掏空。
终於,干结燥硬的大便,排出了体外,我把乳胶手套脱掉,顺手扔进废物篮里,让老头子坐回座厕,我匆匆掩上洗手间的门,由得他自己慢慢把後面的事情处理完。我走到护士站後面的洗手池,仔细地搓洗双手。
擦干手,我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间。见到老人已经躺回自己的床上。目光炯炯有神地盯著天花板。
我怕他尴尬,也不去理他。坐到写字台前,重新翻看护理书籍。
老头突然叫:"姑娘,有没有空闲,来陪我说说话。"
我回头望望他,只见他坐了起来。於是赶紧拿一件晨褛给他披上。站在他床前。
他示意我拿张椅子过来。
我坐下,他说:"刚才多谢你。我是睡不著的啦。现在请你陪陪我这老头子聊聊天,你会不会觉得过份?我知道你不喜欢说人是非,也不喜欢说笑。是不是?"
我忙摇头:"不是,我喜欢别人说笑的。"
他笑:"我们不说这些,我想问问你,对我的病有什麽看法。"
我忙说:"哎呀,庞生,那麽多顶级医生在给你治疗,我懂什麽,我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小护士而己啦。"
他爽朗地说:"对呀,我就是想问个外行人。我知道你不敢说什麽,怕惹祸上身。那好,我说。"
他顿了顿,指指水杯,我赶紧斟了杯水,递给他。他喝口水,接著说:"我这头痛,真是很要命,痛起来呀,真是像要裂开一样。医生都主张我开刀,说做了核磁共振,里面有阴影,他们判断是纤维瘤。
"可是,纤维瘤有良性,有恶性,也不一定就死人的。我现在这个痛,可是比死还痛。"
我轻笑,"你怎麽知道死有多痛?"
他也笑了:"我不知道哦。但我想,我这瘤,可能不割好过割呀。我自己看了些医书,发现一个问题,就是,那些癌症患者,都是到了晚期,才痛苦。而且,我看,多数人的痛苦,倒不是来自癌,而是来自治疗。所以,我一直拒绝开刀。成群名医,就逼我这麽住在这里,不让我出院,看来非开刀不可。但我就是不合作,不让我出院,我就把办公室搬到这里来嘛。"
他指一指病房,我环视一圈,也笑,果然,这里堆满了文件,传真机、电脑、办公室多线电话。
看来,白天他要处理很多公务。
他接著说:"我都快八十岁的人了,治好了这个病,又会有别的病出来捣乱的,对不对?人总是要死的,死法各有不同。我早有心理准备。我的人生,也算圆满,治好、治不好,我都没有遗憾。
"可是,我是这样想哦,一个人,好端端的人,脑袋瓜子上开一刀,医生打开了,往里望望看看,然後又缝上,什麽都不做,恐怕,再缝上,这人的脑子,也不会跟以前一样了。脑子吔!更何况,要把我的脑袋打开,再伸苹手进去,拨弄一下,搞不好,还割点东西出来,这样摆弄过,再缝起来,这脑子,还能正常吗?"
我目瞪口呆。
我从没有像他这样想过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