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的大门十分气派，但只在一侧开著一扇小小的偏门，传达室里，守著两位穿著制服的看门人，年纪轻轻的，戴大摇大摆地向里走，两人见有人来，探头张望，他顺手往两人的手里塞烟∶「你们好，我找卞科长，我常来，姓戴，应该记得我吧？香港的。」一个年纪略大的看看我，看看他，挥挥手，我们径直往里走。
「他们这麽年轻，就做看门人，什麽也不干？这工作完全没有技术含量呀，今後靠什麽跟人竞争。」
戴笑∶「有口饭吃就行了，争什麽争。平安是福，平淡是福。李小姐你在香港久了，满脑子竞争意识。哈哈。」
我不理他乱笑，四处张望，觉得好奇∶「为什麽都见不到人影的？」虽然是冬天，看不见绿叶，但花坛处处，能想像得出，到了春暖花开，是十分美丽的。
「工作时间嘛，工人都在车间里干活，干部都在办公室里吹牛看报。」
「印象中，以前的工厂里，到处是人走动，又说又笑的，很热闹。」
「时代不同啦。大小姐！他们要业绩考核的。乱说乱动，就别指望拿奖金了。现在大陆的工厂里，工作真是满认真的。不象以前，做又三十六，不做又三十六。人人拿三十六块一个月，谁替你好好干活。现在还有什麽岗位竞争呢，做不好，要下岗。你看门口小伙子，那麽年轻做个看门人。要知道，能做看门人就不错了。现在到处都是找工作的人哪。」
他带著我，俯身往车间窗口里张望，指给我看，果然机器隆隆，工人都在井井有条地工作。他指指另一幢大厦，我跟著他走进去。
我们推开大厦的门，把外面的一阵冷风带进了玻璃门，一下子感觉阴暗很多，他顿一顿，站住脚，回头问∶「挺暗的吧？等一等，眼睛适应了就好了。他们搞节能，能不开灯的地方就不开灯。像这种走廊，没什麽人走动，外面反正有自然光，所以通常都不开灯。刚来时，我也挺不习惯的。」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在香港，各处高楼大厦，永远灯火辉煌，深夜的马路也亮如白昼。现在全球环保意识高涨，有时，我也为香港人大量浪费电力的行为感到羞愧。
大厦入口处，十分堂皇，有白色大理石雕像立在正中，也不知是个什麽人物，四周用汉白玉栏杆围住，颇有点当年伟大领袖在各地坚雕像的味道。但这年代，立的肯定不是领袖像。也许是个建厂的人物吧。
我们穿过空荡荡的走廊，来到角落处的电梯，上到二楼，这是东西走向的设计，务求令两旁的办公室全部南北朝向，结果走廊就更阴暗了，每隔五十米，点著一盏昏黄的小灯，我的皮鞋钉，在走廊里，咯咯咯地响动，我赶忙踮起脚尖，不让脚跟著地，轻轻地、慢慢地跟在戴的身後。
来到一处门前，戴指指挂在上方的牌子，我仔细辨认，看清上面白底红字写著∶「技术研发一科 科长室」
戴探头向里望，我站在他身後，觉得他的样子有点鬼祟。他也不敲门，大约是见到里面有人，便扭头向我挥挥手，大摇大摆地推门内进。
我跟在他身後，进门。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最里的一面墙，是一列玻璃门的文件柜，右手边是一列大窗，靠窗边摆著张巨大的办公桌，桌前有两张扶手椅。左边墙，中间位置，是一圈皮沙发，一堆乱七八糟的报纸杂?堆在茶几上。入门处有个毛巾架，架上放著一苹搪瓷花洗脸盆，架边有一个小柜，放著几个暖水瓶，一堆纸杯，再往里，有个自动饮水机。
从门口到办公桌前，大约有三十步的距离。
戴直往里走，办公桌後，一个瘦小的男人坐在那里，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戴著副金丝边眼镜的瘦脸上，漾起笑意∶「哎哟，戴老板，哪阵风把你从香港吹到上海来了。我还正琢磨著呢，怎麽你们公司的货到现在还没到。」
戴也跟他打哈哈∶「卞科长，你好、你好！就为这批货的事呀，我不得不跑到上海来。」他随手一指站在身後的我，「你看看，我们老板娘都跟著来了，非要亲自监督我这趟。」
卞眯起眼睛，这才站起来，上下打量我，笑著说∶「你自己不就是老板嘛。」
戴肃起张脸，认真地说∶「你看看我名片，我只是个总经理呀。董事长才是幕後大老板呀。这位是我们董事长夫人，李太太。」
他冲我眨眨眼，我心里觉得好笑，便笑盈盈的向眼前这位卞科长点点头∶「卞科长，一向承蒙关照，这次我先生叫我亲自过来多谢贵厂的鼎力合作。尤其卞科长，听戴先生说，你跟他一向合作愉快哦。」
卞某受宠若惊地伸出手来，跟我握手，忙要张罗斟茶。戴忙著掏烟，向卞某敬烟。
我摆摆手∶「谢谢了，不必客气，刚刚跟戴先生喝了早茶过来。具体事情，你们谈，你看，我怕闻烟味，我就坐那边去好了。」
我指指另一边的沙发，不待他回答，便转身往沙发堆里挑个座位坐下来。
卞某忙答∶「好的，好的。那你请自便。」
两个男人开始互相敬烟，我听见戴问∶「卞科长，我们那批货，没有收到发货单呀，怎麽你说你等著我的货过来呢？」
卞某搓搓手∶「咦，这就奇了，我们已经向生产供应科那边下了单了呀。包装车间已经几次打电话来催要东西了。这中间怎麽回事，我给你问问哦。」
卞某开始拿起电话，与对方在电话里用卡海话交谈起来。
戴某转头看向我，眨眨眼，歪歪嘴，大意可能是∶「看他表演吧。」
生意场上混了那麽多年，谁能骗得过谁呢。明显是他们工厂科室与科室之间的合作环节出问题，互相推诿。但还是做一场戏给你看。
讲了半天，卞某收线，向戴说∶「戴总，你看，我跟生产供应科周科长谈了，还得麻烦你跑一趟，去跟他那边谈谈，他们那边单子没找到。我明明下了单子嘛。你们香港公司的产品质量是第一流的呀，我们技术这方面，决不会难为你的，你是知道我为人的，对不对。哪，你看，这样好不好，麻烦你跑一趟，可能你去跟他谈，单子比较容易找得出来。我跟他电话里扯，也扯不清。」
戴站起身，向卞某点头∶「好，好，好，卞科长是爽快人，我戴某感激不尽。中间环节出问题是难免的，我去找周科长，请他帮帮忙。我的货一早就装箱了，就等你们这边一张订单，单到发货呀。」
两人又互相恭维半天，戴某向我示意∶「李太太，我们去找周科长。」
我忙站起来，向卞某微笑∶「多谢你啦，卞科长，下次见。」
戴在前，我在後，两人走出这间办公室，戴叹口气∶「推来推去。看到了吧，就是这样。好吧，我们再去攻下一城。现在去找周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