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是自己很喜欢的现代艺术家。
他肯定是尚健在的最有名的波普艺术(Pop Art)大师之一。多大的大师呢?说个可衡量对比的标准吧。2018年11月5号,他那张著名的“艺术家画像(两个人物)”拍出了九千万美元的天价。这个记录虽然在半年后被杰夫库恩(Jeff Koons)一件作品以九千一百万打破。两人其实也还是并驾齐驱。细究起来,如果按当时美元购买力换算,霍克尼的2018年的九千万相当于2019年的九千两百万。仍居第一。
霍老爷子那张“艺术家画像(两个人物)”,算是他艺术风格的最佳代表。这是幅2米高3米宽的大画作于1972年。背景,是绿色的山脊,据说在法国南部山中。前景,是波纹荡漾蓝色水体的泳池。艳阳下,水的波纹用白色网状线条勾勒,简洁宽大舒展,却不失自然灵动。池壁阴影处,用类似水彩浸染的笔法,染出水色变化。简简单单的线条形状,不仅勾勒出了水的鲜活灵动,还呈现出不一样的韵味。
霍克尼的水彩,同样的特色。颜色鲜亮,用色夸张但不突兀。线条简洁流畅,轻快松弛。没有啥细枝末节与繁杂琐碎。却值得玩味百看不厌。
霍克尼生于英国,就读皇家艺术学院。毕业后,辗转英美和欧洲大陆。路上场景,一直是他绘画的主要话题。
这幅“飞进意大利(Flight into Italy)”,是他最早作品。画的是1962年他大学最后一年假期,和好朋友们搭车游历欧洲穿越阿尔卑斯山的记忆。他们一路从波恩经瑞士,最后抵达巴黎。霍克尼回忆,“我其实特期待见到阿尔卑斯山。觉得那些陡峭山峦是入画的好素材。雾蒙蒙的冬景也一定特酷!”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小霍蜷在那辆车的后排,只剩下担惊受怕,风景啥也没看见。画里那个后排红衣人就是霍克尼自己。飞车脱缰野马般直冲而下的时候,正满脸惊恐紧盯前方。外面陡峭的大山剩下的,只有波纹剪影,全无细节。
不过,画儿虽简单,却开启了霍克尼在后来作品中对空间与动感的关注。毕业后小霍来到美国。学会了开车。开起来也是吓人的一路超速狂奔。朋友回忆,他开车恐怖,全然不管不顾那种。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赶时间走完这个国家广裘遥远的距离。对路上的风景,倒好像没那么上心。
下面这两幅画,“穆赫兰路”(上)和“尼克斯峡谷”(下),是霍克尼1980年为歌剧创作的舞台布景。两处都是洛杉矶地标。“尼克斯峡谷”是洛杉矶山里一条蜿蜒曲折的公路。路旁是山景农地民居。画也更有意思。欣赏这幅画时,眼睛一定会被那条上下贯穿全画的尼克斯峡谷路吸引,跟着画里公路一路自下而上,左冲右突。看到第二座房子时,眼睛不自主就会把第一栋房子当成反光镜里的映像。据说,这也正是霍克尼想要的结果。“我就是要观众用眼睛跟着我一起开车兜风”。
下面这幅油画“太平洋海岸和桑塔莫妮卡(Pacific Coast & Santa Monica)”作于1990年。体现了霍克尼对空间与之前不同的处理。画中的Santa Monica群山有了层次。山脊向阳与背阴面、绿色山体与裸露山岩,用强劲饱满的对比色渲染,反差强烈。一条公路辗转其间。而远方,平原上洛杉矶下城的网格街道与市中心的摩天楼,与群山遥相呼应。
整个八十年代,霍克尼仍一直着迷于动感与时间的艺术诠释。为此,做了各种尝试。1982年,他创作了照片剪贴画“方向盘“(Steering Wheel October 1982)。
画的视角是司机的视野。观众视线一定是从作者的膝盖开始,到奔驰车方向盘,再到仪表盘,再到窗外的地平线和天空。左上侧,三幅照片组成的后视镜里,一辆车正飞驰远去。看前方道路白线的位置,作者的车应该停在路边。对面来车从右侧相片进入视野,会再进到左侧照片的后视镜中。时间转呈,在作品做成系列时便能通透表现。
下面,是霍克尼1986年的"皮尔布鲁森公路(Pearblossom Hwy)",也是照片拼贴。画名源于纳巴科夫著名小说“洛丽塔”。男主人公在美国西南荒漠同名公路上寻找出走的洛丽塔。画面中这条路在前方横切”皮尔布鲁森公路”,之后笔直地延伸到天边山脚。路尽头,本该是整幅画的立体视角原点。可诡异在于画面里每幅拼接照片,又都有自己不同的视角原点。比如,画中的“stop”标志其实面积不大,只不过充斥了局部那整张剪贴照片,加上照片视角就在跟前,所以显得格外瞩目。也因为不同视角,前面的几个路标牌好像在缓缓移动。这种包含多重立体视角的作品,照霍克尼老爷子的说法,“是对文艺复兴以来传统单点立体视角的全景(panoramic)颠覆”。确实是种让人着迷的有趣的观赏体验。
最终,老爷子对艺术表达速度与时间的追求加上对瓦格纳歌剧的喜爱,催生了洛杉矶Malibu附近Santa Monica山里传奇的“瓦格纳公路(Wagner Drive)”。
所谓“瓦格纳公路”,并非一个地名。地图上找不到的。其实,这是老爷子对时间艺术表达的另一种尝试。用速度标定时间,用车轮标定位置。配合路边海边或山间的景色,同时用音乐掌控节奏并烘托出气氛。整条路海边山里绕一大圈,画个四边形。每段对应一段瓦格纳音乐。妙处在于以正常速度,一路风景光线变化和音乐恰好相辅相成,珠联璧合。委实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也确实把霍克尼老爷子对动感空间与时间的探索,发挥到一个新的高度。特别是有另种艺术形式音乐的加入。
粗看,图像与音乐的结合,已有电影的完美成熟。动人画面外加音乐精准节奏烘托,观众感情会被极大调动起来。但细想,便发现“瓦格纳公路”与之不同。电影里,观众总还是在原地被动感受。但公路上,观众自己便是司机。他/她掌控着自己的速度,也掌控了自己面对的风景和进入风景的时间。同时,全景式的沉浸,路上的艳阳阴影疾风、大海森林田庄的气息,也不是电影可以做得到的。扑面而来的感觉更丰富有趣。另一方面,这种设置,也和自驾放音乐的随意大不相同。整个线路设置精准,速度设定合理。音乐也是预订的。所有场景变成了一幅可以重复的艺术品。
据说霍老爷子当年喜欢边听音乐边驾车游历洛杉矶Malibu自家附近若干山路,出于好玩儿。发现了第一条“瓦格纳公路”。之后,又有发现。传开来,有后人跟进,总共探索出几条瓦格纳公路的线路。最近一期的纽约客杂志上,发文公布了一种瓦格纳公路体验。我把它投射到谷歌地图上。发现时间果然精准(38分钟)。
大致的体验行程,一种建议如下:
最佳开始时间,某个晴天日落前四十分钟。起始音乐却并非瓦格纳。纽约客资深乐评人Alex Ross推荐的是“West Side Story (西区故事)”里的America。我本人更倾向霍老爷子2012年录制的全景”瓦格纳公路“(见文章最后链接)用的Hands Across The Sea。曲作者John Philip Sousa,可以说是美国著名的进行曲之父。最著名的星条旗永不落(The Stars and Strips Forever)也是他的手笔。Hands Across The Sea也是一部标准军队进行曲,气宇轩昂又节奏明快。曲调宏伟又一本正经。一本正经到与霍老这般散漫艺术家捆绑一起,开始听会感觉有些滑稽。不过从地图中红点开始顺着一号公路沿海开行。面对海天,却也应情应景。
到达Malibu Canyon Road,右拐。音乐正好换成瓦格纳歌剧“莱茵的黄金”(das rheingold)中大神进入黄金宫殿Valhalla的乐队合奏。版本嘛,据说以Adrian Boult指挥伦敦交响与伦敦爱乐七十年代早期出品最佳。雄浑的音乐对应车窗外桑塔莫妮卡(Santa Monica)群山被太平洋板块和北美板块挤压出的高耸嶙峋,更显大气磅礴。
四个半英里之后,右转上Piuma公路。开始播放成瓦格纳最后的歌剧Parsifal充满神秘色彩的序曲。轻柔浑厚的低音混和的音色对应眼前的,是铺满金色落日余晖的南坡,是紫色的山脊背影。还有偶尔切在前方要绕过的突兀巨石。还有,山头之间偶尔露一小脸的大海。
日落前最后十分钟,你应该来到了Las Flores Canyon Road。这里,音乐正好应该切换成瓦格纳著名歌剧“诸神的黄昏(Götterdämmerung)”中的“Siegfried’s Funeral Music”。路开始一段路折向北,沉在山背阴里。但很快又会折返向南,重新回到阳光下。Siegfried葬礼过程伴着沉闷鼓点,车,应该刚好开进山脊阴影。冷风吹来带着寒意。而当最后告别来临,音乐重回高亢辉煌时,明亮的夕阳带着温暖也会重新浮现在蓝色的太平洋上。速度、距离、时间,这个霍克尼一直孜孜以求的艺术表现主题,这一刻会被音乐与光线完美呈现。音乐结束,车子也正好驶回起点。
下面的链接,是霍克尼基金会2012录制了一个“瓦格纳公路”完整体验的视频。利用三架摄像机,视频同时展现了行驶在路上左中右三个视角。画面颇有霍老爷子照片剪贴画的风格。敞篷车让视野更开阔。更难得,开车的就是霍老本人。只是他全程不曾回头,没了露脸机会。这个行程应该是在San Gabriel山里。和上文行程,时间与曲目都有不同,体验也不尽相同,但都是很有趣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