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吞吞口水，"一千、三百万!你讲笑?"
顾女士脸上没有笑意，认真地说:"这个价钱，在铜锣湾，真是太便宜了。但是，对於你来说，又是太贵了，对不对?"
我点点头。
她招招手，我跟著她，离开这个商铺，我们两人在附近的街道，慢慢地散著步，她指点著周围的店铺，让我看清楚，这里的环境。
铜锣湾是商业中心没错，但是，在这一带，却并不见畅旺，都是一些古老的生意铺子，并没有吸引年轻人进来逛逛的新意，所以，人流相对较少，生意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多数商铺都破烂陈旧，经营著奇怪的毛冷(毛线)、铁桶、日用小百货等等。
顾美华说:"叶小姐，你明白，为什麽这里是铜锣湾，商铺售价却那麽低了吧?"
我承认:"哦，难怪了，我住这区那麽久，也很少往这一片走动。看来，商店没什麽生意，铺子的价钱也上不去。"
她说:"嗯，孺子可教嘛。就是这样。"
她话锋一转，说:"但我建议你买。因为，我相信，不久的将来，这里会很旺很值钱。就像我看好你一样，看这铺子，也是看中它的未来发展。"
我苦笑:"顾小姐，你真抬举我呀，我一个小女生，何德何能买个1300万的铺子呢，你也知道，我手上只有482万而已啦。以前打工也没存下多少钱，都给了你们公司付佣金了。"
我心里还有一句话，是没有说出来的:"哦，大约她是想吃佣金。1300万的佣金，买方和卖方各付1%，她就净袋26万元!假设她和公司拆帐，她自己应该也有十万八万入袋。"
顾女士没有理会我的自嘲，拉著我，走进附近的麦当劳快餐店。我们各自要了一杯奶茶，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继续我们的谈话。
她撕开糖包，倒了半包糖进杯里，一边搅动著奶茶，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你考虑的是钱的问题。叶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买1300万的铺子，并不是真的叫你投入1300万进去!你可以向银行贷款。多数人都有这样的误解，比方说，最近报纸报道，某女明星拥有价值一亿的房子，就误以为她有一亿元!其实，她买房子，有向银行贷款，那笔贷款，一天没还清，她一天不能算完全拥有这些房子。"
她顿了顿，低下头来，喝一口奶茶，掏出纸巾，抿了抿嘴角上的茶沫，又说:"再比如，九七年亚洲金融风暴，很多香港人变成了负资产。什麽叫负资产呢，那就是资不抵债。假设房子以300万买入，香港明文规定首期款必须是楼价的三成，即，买方付了一百万，向银行借200万，没想到，楼价暴跌，到现在，疫病蔓延，那楼价，现在市值只有九十多万，那麽，银行就要向借了钱的业主，追讨那个200万与市价90万的差价，因为银行在这时，会担心他还不起款。不过，多数业主，还是可以和银行商讨还款方式，达成有利双方的方案的。因为，大多数业主仍然继续供款，那麽，银行可以参考对方的信用，不去追讨差价，由得他继续照旧供款。而少数业主，因为收入出现变化，无法还债，那银行就只好收楼了。这个时候，那个曾经拥有的房子，就不再是买家的、而是银行的了。你能明白我说的这些话吗?"
我犹豫著，想摇头，又想点头。其实我是听得懂的，但，毕竟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这些，实在难以一下子消化。
顾女士叹口气，接著说:"其实，香港的楼价，由九七年的高峰，跌到现在的低谷，大部分的业主，都已经沦为负资产了。"
我奇问:"那怎麽办?"
"努力工作，保持良好信贷纪录，准时还钱。"
我忍不住八卦:"顾小姐，那你，有没有负资产呢?不好意思，我这样问，有点唐突，你可以不答。"
她微笑著，喝口茶，摆摆手，"没关系，我不怕承认，我也负资产了。基本上，现在，大多数中产阶级，只要早几年买楼的，全都负资产。古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像我们这些做房地产经纪的，在九七高峰时，眼见那些客户炒楼炒得热火朝天，没有不眼红的。明明经自己介绍，人家转手就赚了几十万、几百万甚至几千万，不眼红是假的。那个时候，六年前，你还小呢。很多人'摸货'，根本没花多少钱，只付一两万元的意向订金，买入一层楼，立即放卖，几天时间就有新的买家接手，眨眼就赚了。赚钱又快又容易，很难不叫人动心。我们地产经纪，很少人在当时，能够忍得住不进场炒一转的。结果，一场金融风暴，一个大浪打来，完蛋!"
她解嘲地笑笑，摊摊手。
我望望她的杯子，见底了，赶紧起身，替她去斟来一杯新茶。
今晚她讲了很多话，教了我很多东西。难怪她的声音又沙又哑。如果每天都要这样对著像我这样蠢钝的客人，不停地说，确实是件很辛苦的事。
我把斟满奶茶的杯子放在她面前，她倒入糖包里剩下的半包糖，道声谢，继续之前的话题。我静静地听著，不方便提问，因为，毕竟是她的伤痛。
"我都算是忍得住手的了，一直没买，可是，九七时，大家都疯狂了，楼价高得没了谱，没买楼的人，更心慌，不知这楼价继续升上去，自己何年何月才能成为有壳蜗牛。终於，我也买了。买进第二天，楼价已经又涨了一成，我怎麽舍得放。眼见客户经我手，炒楼赚了几百万、几千万，我就想，等再高一点才放。手上也有点闲钱，忍不住，又买多一层。两层楼在手，真是趾高气扬呀。天天看著楼价升，心里美滋滋的，也看不起天天打份牛工的老公了，觉得自己眼光好、本事大，这男人真是个废物呀。离婚的念头也在这时萌生了。
"人有时候呀，像猴子一样，爬到高处，就露出了屁股上的尾巴。最丑陋的一面。
"没想到，九七年十月，情况突然逆转，楼市暴跌。我想，也许只是一个良性循环的低浪，迟些时候会反弹，没有理会。因为香港的楼价，几乎有史以来，都没有暴跌过。即使早些年的历史事件，楼价跌，也没跌太久，很快反弹，一浪高过一浪。可是，没想到，这一次的暴跌，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直跌、跌、跌，楼市连一点点回升反弹的迹象都没有。直跌到现在，已经跌掉三分之二的价值。这期间，婚也离了，我算是咎由自取，没什麽好怨的。
"你看我那麽努力在工作，是没有办法。我不想申请破产。我相信，只要努力，我就不会饿死。我把其中一套房子卖掉，算是斩缆，还了银行贷款，还欠两百万，我答应银行供款，银行也就不追逼我，他们逼到我破产不还款，对他们也没好处。所以只要我还款，就万事有商量。另一套要和女儿住，没法卖，就咬牙供款，捱下去。"
她的这一席话，听得我胆战心惊，我问:"那，我现在只有五百万左右的现金，你却劝我买一千三百万的铺子，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我勉强笑笑，补充说:"sorry呀，我这样说。但请你理解我的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