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给顾美华，她惊喜地说:"叶小姐，我正准备约你呢，我们在柏宁酒店见吧。"
我到早了，坐在柏宁酒店的coffee shop里，临街的落地玻璃窗外，是记利佐治街，街的尽头，便是著名的维多利亚公园。
暮色下，人群熙来攘往，一对对的情侣在这里相会，豪华轿车从酒店地库的停车场开出，在记利佐治街这里左转的车，便会被咖啡店里的人尽收眼底。我默默地坐著，看著窗外无声的景色，偶有某车里坐著某明星、某富豪，街上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围观，有人吵架，有人相逢，有人相拥，有人迷了路，有人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众生相，在眼前上演著悲喜剧。忍不住想起卞之琳那首著名的小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很奇异的感觉。周逝後，从来没有入过我的梦。而我除了痛彻心扉的哭泣，好像也不再有梦。要麽不睡，一入睡，便沉入黑甜乡，不知今夕何夕。
之所以工作、学习，就是因为忙碌，才能麻醉思想。现在，坐下来，无所事事地等著顾美华的到来，我的思绪，飘呀飘地，就会胡思乱想。我摇摇头，不能，不能沉入这种绝望的思念里。我学医护知识，明白到，心理问题，最理想的治疗，还是要依靠个人意志去克服。我没有病，但是，对於逝者的怀念，一定要适可而止，如果一直沉迷其间不能自拔，便是对自己最大的伤害。不能忘了他，但，必须要少一点想他。
就让我俗事缠身吧。
顾女士姗姗来迟，施施然在我对面坐下，拨一拨新做的头发，开口道:"叶小姐，对不起，让你久等。今天一定要让我请你。"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直入正题:"顾小姐，你帮我参详一下，我怎样才可以把这个铺子买下来。中间这些复杂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麽处理。"
我一五一十地把庞一康指点我的方法、我去大生银行初谈贷款碰的软钉子，全部说了出来。
现在，如果她有心要做我的生意，她便和我同坐一条船，我不再把她当作外人。
没想到，顾华美带来的，同样是坏消息。
她为难地说:"叶小姐，我跟业主谈了，他们不肯减价，而且，加价到一千五百万。不肯松口，因为现在市场开始动了，有点复苏的迹象。"
我楞住了。
原本指望她去谈一谈，价钱往下减一点，对於我，也算是个不小的帮助，这下子，我恐怕真的无能为力了。
她接著说:"叶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买卖楼宇并不是那麽简单的事情，你上次卖楼，不是还支付了一笔不小的佣金、律师费、印花税等等一应费用吗? 像这个铺子，因为涉及的价钱更高，支出费用的百分比也相应提高，你要付出六十多万元的杂费。"
我的嘴，大约是不知不觉地成了O形，说不出话来。
她看看我的样子，微笑著拍拍我的右手背，"别紧张，他有张良计，我们有过墙梯。"
我回过神来，闭上嘴巴，喝一口清水，忙问:"那你认为，我还能买这铺子?实不相瞒，之前工作几年存的，上次都给了你们公司佣金了；现在拼命做兼职赚外快赚的，加上之前卖楼，我全副身家只有五百万多一点点。"
她点点头:"没问题。"
她拿出纸笔，一边写画，一边指点给我看:"哪，你手上的钱，只够三分之一，三成首期。理论上，你在银行只能借五成，那另外两成，和那些杂费支出怎麽办呢? 我给你一个建议，去找财务公司借。"
我再一次O嘴:"你即是叫我去借大耳窿!!"(高利贷)
她点头，坚定地说:"对!"
我猛摇头:"不行，不行，这分分钟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她笑了:"叶小姐，你一定是港产片看多了，认定大耳窿一定是贵利佬，收数杀人见血的吧。哈哈哈。其实，那些都是演戏啦。债仔拖数不还，是会有各种收数手段，有些公司委托了不适当的人去收，就会搞得很夸张。淋红油、写追债大字、放火杀人，这些事，现实中并不多见，不然，我们的警察干什麽吃的!财务公司也是打开大门做生意，他们对正常还款的客户，是十分尊重的。你只要有正当职业，能够准时还款，不会有人对你不利。真要遇到那些事，你还可以报警求助呢。"
我问:"听说大耳窿之所以叫大耳窿，就是因为利息奇贵，借一千，给三百，七百当利息先收了。"
她收起笑容，认真地说:"没那回事。那些是犯法的。财务公司也是做正经生意，他们只是接一些银行拒绝的、但有实际困难需要借钱的客户。比如像你现在这种情况，就可以找他们。财务公司的利息，比银行略高一至两厘。"
她顿了顿，又说:"你可以先考虑一下。我给你算过，你借银行750万，每月还款五万元，借财务公司300万，每月还款两万五至三万元，每月共需用七万五千至八万元。这是以十五年供款计的，当然你可以摊长还款期，但我建议还款期没必要太长，以我在地产行业这麽多年所见，一般十至十五年为合理，那些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还款期，实际上都是骗人的数字游戏，还款时间越长，银行赚你的利息就越多，对於客户来说，是不划算的。"
她看看我，见我没反应，继续说:"你很快要毕业了，护士的工资收入是不错的，可以有两万以上的，我想你的工资收入，足够尝还财务公司那笔帐，所以，即使假设，环境再度恶劣，最坏情况下，银行收铺，你也一定可以应付财务公司。至於银行那笔数，就由租金供。"
我忍不住接话:"顾小姐，你提到租金，我就想问问了，这个铺子，能收到那些租金吗?为什麽之前一直这麽烂融融地放著呢?"
她笑了:"嘿，这就是你好运的地方了。你也知道这铺位置很好吧。告诉你实话吧，这铺子，之所以没生意，是因为他们经营的是毛冷生意!"(卖毛线的)
我吃惊:"毛冷? 现在哪里有人买毛冷的? 买件现成的毛衣不是省心又省力吗?何况全球暖化，这几年，香港的冬天都没穿冬衣的时候了，毛冷卖给谁去!"
她点头:"Bingo!你全中。不过，有些人，讲心不讲金。情侣之间，织件毛衣、织条围巾送给爱人，那是一种心意。但像这间铺子这样卖旧式毛冷的，确实全香港仅此一家了。现在的摩登毛冷店，都搬到大型商场里去，贪那里租金便宜、人流畅旺、时髦少女多。这间店有点特别，是老两口经营的，他们已经在这里开店六十年了，在这里恋爱、结婚、生孩子。也是这间店，把他们的孩子养大，四个孩子全到欧美留学，全是硕士、博士，都不回来了，两位老人近年经营这店，倒不是为了谋生，而是感情寄托的成分更大一点。现在一方面经济差，更没人买毛冷了，另一方面，两位老人都老了，已经八十多快九十岁了，心有馀而力不足，这才决定放售，回乡下颐养天年。"
我恍然大悟。
这店怪不得又破又旧呢。老年人都有一种"老情意结"，他们认为旧即是好，老即是宝。但现代年轻人却是贪新厌旧的，没人再对陈旧的东西感兴趣，见到又破又烂的铁皮门店面，都绕道而行。
我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所在，关心的便是下一步了。我忙问:"顾小姐，那依你看，这铺子租金值多少钱呢?"
她打开一堆文件，指给我看:"诺，这一间，在时代广场对面的罗素街，最近月租12万租出，租给化妆品店。这一间，在利舞台附近，八万块租出，租给时装店。这一间，在登龙街，租给食肆，六万块。......最近租金开始涨了。楼价也蠢蠢欲动了，你要快点决定。"
我听了这些，有点心动，因为登龙街以往是相当偏僻的，多数是破旧的食肆，而渣甸坊一带，已经开始有国际顶级品牌进驻，那种大公司的租约，不但租金高，而且签约时间长，很是划算，又比经营食肆多了一份安全。
但我还是不能拿定主意，只好说:"顾小姐，今天暂时谈到这里，我再想一想吧。"
她急切地说:"你快点决定。"
我说:"好。"
心想，还是要问一问庞一康，问财务公司借钱的可靠性。我从没见识过这种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