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感觉师母的眼光，有点「毒」，这才下意识地望望自己，吓一跳！
因为酒店暖气充足，我洗完澡，只穿著贴身的黑色紧身樽领毛衣和长裤，平时在香港，这样一身走在街上，是平常而又低调的打扮，但在北方城市人人都穿得像粽子一样臃肿，这样子就未免太过「性感」。
师母是个五十出头的妇人，年轻时是个美人，即使现在，也能在眼角眉梢略见风情，她烫著大波浪的卷发，发尾及肩，在这个年龄，算是相当时髦了吧。偶有白发在灯下闪动，但丝毫不影响那一丝不苟的层层叠叠的发卷的美观。她肤色白晰，是典型的上海知识女性的高雅细致的白，眼尾的鱼纹，正好顺著她的凤眼微微上挑，人显得有些骄傲，挺直的鼻梁，旧上海滩女明星秦雯似的嘟嘴，丰满又性感。看得出来，她精心修饰过自己，穿著得体的啡色直筒裤，米色毛衣，外套驼色呢子外套，系一条啡色米色混杂的毛毛围巾。这一色系，更衬托出她的白晰。
偏偏那驼色外套，叫我想起飞机上见到的那个香港男人，心中一阵不舒服的感觉。
上海女人是很会配衬衣服的，她们懂得用烟灰配粉红，用啡色驼色衬托自己奶白的肤色，不像外地人只懂用黑色反衬白皮肤的浅薄。她们的用色，高雅得来很低调。只有「懂经」的人，才看得出她们刻意营造的苦心。
师母的眼神在我身上一转，我明白了，她嫌我太「露」。我想想，是自己不对。毕竟老师是男人。我这个样子，太过随意，如果不是不尊重，那就可能有挑逗的嫌疑了。
我赶紧送上一个笑脸，抱歉地说∶「哎呀，章老师，章师母，真对不起，我光顾著高兴了，还没换衣服呢。你们请坐坐，我去换衣。」
老师根本没把心思往这上面去，大约也是见到故人只顾著高兴了，他的眼光在那一列墙架角落的假青铜器装饰上，好奇地望著它们。那是一对相斗的武士，一个持剑，一个持盾和刀，被我全部扫到一角，俩俩紧密相对，似乎正斗得不亦乐乎。老师笑著说∶「那你快去。」他站起来，走到那对人偶面前仔细端详起来。
师母则盯著我，看著我打开衣柜，见到衣柜里挂满了衣服，她忍不住问∶「咦，那麽多衣服，你打算住多久？」我忙答∶「哎呀，其实没几件能穿的啦。我连今天住三晚，没想到这里那麽冷，香港天气又暖和，穿不上的衣服也糊里糊涂地带来了。怕这里暖呢。有点傻气吧？」
师母说∶「是哟，你住三天，都不必带外面衣服换洗了，有两件内衣就可以了嘛。」
我忙嗯嗯啊啊地应，挑了那条紫蓝色的H&M买来的毛线连衣裙。这时要庆幸听了张太太的建议，买了两件毛线裙。
我躲进洗手间，把裙子套上，再出来，师母眼前一亮，有点妒意地说∶「哎哟，李楠楠，你这一打扮，就像个小姑娘一样嘛，完全不同了。看不出来你跟我差不多大年纪吔。」
我不好意思地说∶「其实，这是我临来前，胡乱在小姑娘时装店买的便宜货，大减价，才199元港币一件，折合人民币，大约才160元左右吧。」
裙子颜色鲜亮，黑色的紧身裤和高领毛衣，一下子沦为配角，突出了裙子紫蓝的色调。而裙子本身，是毫无特色可言的，整件裙子是机织平针，很普通的圆领领口，普通的中袖，普通的及膝裙摆，唯一有花样的，大约是腰际有一寸宽的反平针花色，强调这里是腰位。仅此而已。
师母啧啧称奇，大约是觉得我这麽个快50岁的女人，怎麽有勇气去买小姑娘的流行时装，穿得那麽娇艳。
我倒不以为然，说∶「哦，其实我平时买衣服，都没有想过自己的年龄是不是不应该走进那种店。我心里还是满喜欢少女时装的，觉得好看的，只要尺寸合适了，我也无所谓，照穿不误。心态年轻一点，人也显得没那麽老。并不一定要去大百货公司买很正统的老式款，才能显得自己成熟。我不强调自己成熟。师母你也很年轻很漂亮呀。不过你们这里的人，欣赏眼光跟我们那边不一样而已。事实是上海人要打扮得漂亮得多，香港女人穿衣服很随便的，不好看。论高雅，还是上海女人高雅。」
师母用手捻捻我的毛线裙，笑笑∶「哦，就是很粗糙的晴纶线呀，真是的呢。你看我这个，是全羊毛哦。不是全羊毛的高级料子，我都不穿的。」她满意了。
「嗯，这叫各有千秋嘛。」章老师突然插进一句，我尴尬地低下头去找鞋子，穿上ankle boots，拎起大衣。
我们走出酒店，他的电话到了∶「喂，你好，我在外白渡桥附近的海霸金阁订了包房。公司有点突发事件要处理，我就不过来接你了，你自己过来可以吗？」
「好的。哦，对了，我的大学老师和师母过来看我。」
「那好呀。人多热闹点。你跟他们一块儿去海霸金阁吧。我在那里等你们。」
站在酒店大堂门边，北风呼呼地吹来，我把大衣套在裙子外面，扣上纽扣。这是一件海军蓝的长大衣，长及脚面，风吹来，衣角翻飞，人显得修长，也能使身材线条看上去比较流畅。师母又来了，伸手摸摸大衣∶「哟，这是好料子呀。」
我淡淡地答∶「哦，都穿了十多年了，开司米，据说是又轻又暖又软。很旧了。我三十岁买的时候，就打算穿到六十岁。」
「哟，看不出来呀，像崭新的一样。很贵吧？」
「嗯，有点贵。」
「这要两千块钞票吧？」
「呃，一万。」
「那麽贵！哦，不过是真好看。大衣长长的，看起来显得很有风度，很潇洒呢。这个颜色倒好，够深沉，不像小姑娘了，成熟多了。到底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呀。」
我尴尬地说∶「对的，我喜欢贵货便宜货混著穿。」
这时，酒店门僮boy替我们招来的士，我忙趋前，扶著後车门，请师母先上，这时，站在车外的老师，趁师母不留神，突然附著我耳边说∶「她的醋劲很大，你担待著点儿。只要是女学生来找我，她都很那个。」说完，他眨眨眼，钻进後车座。
我笑了，替他们把门关上，我坐到前座去。
师母自己也是老师的学生，算是我师姐。
当年老师与师母的师生恋，闹得沸沸扬扬，全校哗然。
老师的第一任妻子，是家里包办的，老师大学毕业後留在大城市教书，农村家乡的妻子，自然是无法沟通的盲婚，老师长年坚拒回家，终於令对方知难而退，离了婚。第二任妻子，是校领导的千金，据说脾气温婉，十分可人，可惜身体娇弱，在生孩子时难产而死。第三任妻子，是同校教员，大家本来相安无事，新妻子对老师前妻留下的孩子也十分疼爱，没想到，老师风流倜傥，吸引大批女大学生的仰慕，招蜂惹蝶，尤其这位，更是公然示爱，追上门去。教书女先生，哪里受得了这个，下堂求去，她便理所当然地登堂入室，成了老师的第四任妻子。
娶了这位以後，再也没有听说过老师的风流韵事，从此风清云淡，倒也著实好好地安心做了半辈子学问，在学术界颇有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