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康2010-03-08 23:04:53
12.
这时,我的电话响起来,我接听,是祈打来∶「你好!我现在还在苏州工业园的工厂。哎呀,这事,真是,唉,出了工业意外,有个工人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厂长不敢做主了,所以必须我在这里,真是很抱歉,不能陪你。本来我都安排好时间,打算陪你逛逛上海的。你现在在哪里?」
听见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吓一大跳,难怪昨晚他走得那麽急,匆匆离去,什麽也来不及交代,大约也是心急火燎地赶过去,我的心里,一下子原谅了他的不告而别。
本来跟著戴先生出来,就有点发悔气的味道。他匆匆走了,把我撇在一边,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才会答应跟个陌生人满世界乱跑。倒也没想到,居然叫我长见识了。
我捂著电话,轻声安慰∶「你别著急,慢慢来。事情总会处理好的。我跟别的朋友在上海滩瞎逛呢,不必担心。」
「好,那你逛街,等我回来,我今晚赶回上海,陪你吃晚饭。」

讲完电话,我又跟著戴某左转右拐,去到另一间办公室。这次门牌上,白底红字写著∶「生产供应科 科长室」。这个科的门外,对著一个大天井,光线比刚才那间办公室充足很多。
这里的布置,跟之前的大同小异,不过,这次大门敞开著,戴大摇大摆往里走,我还是忍不住,下意识地在大门上轻叩一下,表示有人要进门了。
办公桌後面没有人。
一个黑瘦的男人,本来坐在沙发上,一见来人,便跳起来,很热情地上前握住戴某的手∶「戴总,你好你好,刚才卞科长跟我电话里说了,他那边给我们下了单,但我这边却没有找到,我再安排人给你找找,按理,没理由压在我们这里的。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办事多爽快。」
戴某一边将手提的大包往沙发里一扔,一边解开外套的纽扣,一边忙不迭地向他介绍我∶「这位,啊,是我们总公司那边董事长太太,我是很少回香港的,这次一直拿不到单子,货发不出来,老板急了,把太太都派出来盯著了,你看看,周科长,真是不要叫我为难哦,大家一场老友。」他放松地和这位拉著手,坐下来。
我忙陪笑∶「戴先生尽胡说,我不是来盯他的,我只是听说上海这边有生意,顺道过来跟著他走一走,玩一玩。」
「咦,听李太太口音,不像香港人嘛。香港人的普通话很难听的。李太太你的普通话很标准呀。」这人十分精明的样子,一双锐利的眼睛射过来。
我挑个单人沙发坐下来,应道∶「哎呀,周科长真厉害,一下子听出来。我在上海读过书的,大学没毕业就被家里人带出去了。转眼二十五年没回来了,听说上海变化很大,天天盼著回来看看,一直没机会。这次巧了,听说戴先生要来,我就软磨硬泡地跟著来了。」
我这话里,半真半假,因为李太太身份是假的,但成长经历是真的,这是学了韦小宝撒谎,七分真掺三分假,这样,比较不容易被人揭穿。看眼前这位,是个厉害角色。
果然,他慢条斯理地开腔了∶「哦,二十五年前呀,李太太你走得不是时候呀。那时刚刚改革开放,其实留在国内的话,是发大财的好机会呀。我也是那个年代大学毕业的,我学哲学的。马列主义哲学,李太太应该熟悉的哦?」

这时,戴反倒生怕我的身份被揭穿了,很识相地插嘴道∶「马列主义是你研究的课题呀,毛思想是我天天捧读的红宝书哦。我平时对待生意,也都奉毛思想为至宝的。你看,老毛常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我就很信他这一条,我老戴不亲自跑一趟上海,单子就拿不到,对不对?」
周科长哈哈大笑∶「戴总你这也叫毛思想吗?你这是混蛋逻辑。按你这样说,我们都是灰尘了,你这扫把不扫一扫,我们就不动一动,是不是?」他一边笑骂,一边按下手机,跟对方说∶「小王,你去查查看那个某公司的发货单怎麽回事?」
顺手收回手机,他继续跟戴胡扯一气。
话题又扯到我头上∶「李太太,戴总常来上海呀,你以前怎麽都想不到要跟著他来?」
戴紧张地盯著我,我微微一笑∶「哎呀,周科长,我是太太呀,身份是主妇,公司里的事,哪里轮得到我插嘴。家里有老人、有孩子、有菲律宾女佣,也是一屋子人要管的,每天忙得团团转。戴先生客气,说我是董事长夫人,走在街上,我也就是一个家庭妇女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年中无休,还没工资,没病假。这次趁圣诞假期,女佣回菲律宾放大假,老人回老家探亲,孩子也放假出国游玩去了,我才抽出身来,跟著戴总跑一趟上海。回来看看,都物是人非了。」
周科长微笑点头∶「那就是全职太太棉。在我们这里,能够当上全职太太,是很多女人的梦想呀。我太太就常常吵著想回家做全职太太,专心带孩子。哪有那麽容易呀,我一份工资,可养不起这一大家子人。两边老人,一个孩子。现在老人的医药费又贵,孩子的学费赞助费又惊人。你能当全职太太,是福气呀。」
戴忙接口∶「就是,就是,李太太可享福了,你看她细皮嫩肉的,哪里像个操持家务的主妇呢。」
三个人沉默下来,我顺手拿起一份当地晚报浏览。他们两人聊起了下棋。我觉得又闷又厌,又不明白干坐在这里干什麽。偷偷伸手到手袋中翻看手机显示,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手中的报纸都翻完了,这时,一个胖胖的年轻人推门而入,(这里的人,好像都不习惯进门要敲门。)他来到周和戴的面前,毕恭毕敬地说,「周科长,我全查遍了,我们确实没有收到下单纪录。」
周挥挥手∶「好,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年轻人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戴紧张地望著周,气氛有点凝重。我假装不在意,继续盯著报纸。
周沉吟了一下,对戴说∶「戴总,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待会儿跟卞科长通个电话。你下午再去找卞,你请他重新开一张单子,你再拿到我这边来,我立即给你出发货通知。」
戴跳起来,握住周的手猛摇∶「周科长,我就知道你是个知书达礼的真君子!名牌大学高材生,办事周到,滴水不漏。我明白你这边一向办事妥当,中间肯定是哪里出了妣漏。所以非跑这一趟不可。周科长,下次跟你喝酒。这次老板娘在,不行。」
周也笑说∶「好的,好的,我请客。」

戴一招手。我跟著他出了大门。
戴领著我一直向工厂门外走去。
我疑惑地问∶「他们这样推来推去,目的不是想要你请客送礼吗?现在正值午饭时间,不是请吃饭喝酒的最好时机吗?听说在大陆办事,都是这样,灌一肚子黄汤,什麽难事都好办。」
戴摇摇头∶「那是老黄历啦。你不懂。现在他们这些人,哪里稀罕吃你一顿半顿饭哪。好处费也不会直接跟你要,都在买卖签约时搞掂啦,两张单子,两个价钱。中间的回扣就落入某些人手中了,神不知,鬼不觉。大家不吃饭喝酒,还免了旁人的闲言碎语呢。
「你看他们,都是八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早就要钱有钱要房有房,孩子长大了,工作上轨道了,权力有了,退休有有长俸。一切都安安稳稳,妥妥当当,他们有必要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打烂自己的铁饭碗吗?没必要。他们这一代人当权,倒是中国的福气了。这代人,不愁吃、不愁穿,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小恩小惠他们也看不上。贪污这种事,都是穷孩子干的。你看台湾的前总统阿扁,那嘴脸多丑恶,听说他小时候上学都没鞋穿哪。你看香港的前特首董建华,虽然被人骂老懵懂,但他是好心办坏事,特首工资分文不取,人家那是金窝银窝里长大的,根本不屑干这种贪小便宜的屑小行为。
「香港高薪养廉,就有高薪养廉的优点所在。现在大陆很多东西在学香港。我看他们这一代,就有希望。我从来不请他们吃饭,你没听见周科长说吗,都是他请我吃饭。反正出公款的嘛。他们现在富裕了,吃得起了,天天在外面吃,还吃坏身体了呢,你看他们个个,不是胖,都是精瘦的,为什麽?吃怕了。你请他吃,他觉得你在害他!发财了,人家现在不吃请了!」

我听得一楞一楞的,好像旧时听到的传闻,完全被推翻了的感觉。以前听说,必须请客吃饭喝酒送礼送钱,才能在内地办成想要办的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或牵涉上亿金钱的大事。
戴某笑咪咪地搓搓手,说∶「李小姐,我要谢谢你刚才跟我唱了个双簧。走,我请你吃午饭去!」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工厂区,到处都被工厂的围墙围起来了。马路宽大,但四周静谧。
戴与我站在路牙边,一招手,截停一辆奔驰而过的的士,他让我上车,然後跟著我钻入後车座,大声地对前座的司机说∶「挑最近的一间"外婆家"。」
他转脸对我说∶「李小姐,我请你去吃清蒸(鱼时)鱼。」
川辣妹子2010-03-09 13:35:50
很勤奋,请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