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09-17 16:43:01

之十四

(九)

   过了两天,戒指的事没有任何回音,连里却突然来了通知要他们立即返回。原来,为了全力以赴落实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连里调他们回支左第一线。

   回到明光中学后,海生与一个工宣队员,一个革命教师组成一个组,负责本校住在金陵街道的70届毕业生插队落户的思想工作。简单地说,就是每天晚上,挨家挨户走访学生家庭,动员他们到农村去。别看大马路上每天敲锣打鼓,红旗招展地欢送知识青年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真实情况远没有那么风光。全上海每天不知有多少像梁海生他们这样的小组,费尽口舌去说服面如石像的父母同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遥远的农村去。

   动员小组对每个学生都要事先编好进攻策略,从他们的家庭背景,本人表现,亲属关系中找到谈判的突破口,三人还要分工明确,谁先说,谁后说,怎么说,说僵了怎么办。常常会有家长与动员小组吵起来的场面,这时候,代表解放军的梁海生就要出面安抚对方,拣好听的大道理说。当然,吵架毕竟是极少数情况,大多数时候,他这个“解放军同志”只是庙里的一尊菩萨,摆摆样子。海生每次踏进一个门槛,都默默祈祷,不要出现“极少数情况”,哄人的事,他真做不来。

   那晚,按名单排列,最后一个家访学生是丁蕾。丁蕾的家在金陵路上的一条弄堂里,走进弄堂,是清一色的石库门房子。同去的老师指着最后一个门洞介绍,以前这个门洞里只住差她一家,文革来了,造反派把他们全家三代人赶进楼上东厢房里住,其余的房子全分给工人阶级们住了。这种事在文革中太普遍了,梁海生的连队,现在住的就是一个资本家的花园洋房,据说那对资本家老夫妻,现在就住在旁边弄堂一间亭子间里。

   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板往上去,海生的心在往下沉,他极力想镇静,腿却有些不听使唤,一个劲地打颤。敲开了门,迎接他们的是一张中年女性的脸,和丁蕾像极了,走在前面的老师客气地说:“你是丁蕾的妈妈吧?”听完了来意,那张麻木的脸上显出些许不以为然的表情,然后,不卑不亢地把他们让进了房间。

   十来个平方大的房间,中间放了张方桌,桌子一圈,坐了老老少少六、七个人,丁蕾从他们中间站起来,说了声老师好。一个貌似她弟弟的男孩拿来了三张小凳给他们坐,一下子多了三个人,把仅有的空间挤得满满,走在最后的海生,几乎坐到了门外,好在除了丁蕾之外,这家人都不会在意这个缩在后面的小兵。

   他们怎么睡觉呢?望着只有一张床的房间,海生在心里琢磨祖孙三代采用什么方法,在放满桌子,橱子的空间里安排每天的睡觉。

   几句寒暄之后,学校老师把话引入了正题,她简单地介绍了市里和学校对今年上山下乡工作的要求和去向安排,又说了些上山下乡的伟大战略意义,接着就请丁蕾的家长表个态。一直低头不语的丁蕾父亲,小声地对丁蕾的母亲说:“侬说,侬说。”这是文革中“黑五类”典型的举止,沉重的社会压力,使他们无法承受,只能退缩到家庭最后的角落里苛且。这一幕,使海生想起了躲在另一个角落里的谢老师。

   丁蕾的妈妈清了清嗓子说:“我们丁蕾一定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到广阔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丁蕾在家是乖女,在学校是好学生,作为家长,我们要求学校能安排她去军垦农场。”

   军垦农场的半军事化的国家单位,去那的人是职工待遇,不是农民,住集体宿舍,吃大锅饭,平日里要好的同学一块去了,还能住在一起想互有个照应。所以,去军垦农场,是上山下乡的上选。按丁蕾在学校里的表现和人缘,去军垦农场没问题,但是,去军垦农场要通过政审,家庭出身不好的,去不了。

   当工宣队师傅把这个政策向丁蕾的家人一解释,房间里的空气就和海生预感的一样,完全凝固了。丁蕾的爸爸身形似乎缩得更小了,而一直躲在阴影里的另外两个老人,丁蕾的爷爷奶奶,几乎看不到了身形。沉寂之后,还是做母亲的开口问道:“我们家小囡,能不能去浙江嘉善她外公家落户呢?”

  “原则上可以,但必须经当地人民公社革委会同意,由他们写接受证明给学校或街道里,”工宣队师傅解释道:“其实除了军垦农场,这次插队落户方向里,还有安徽、江西,都是靠近上海的地方。丁蕾在学校表现一直很好,只要符合政策,我们会尽量满足你们家长的要求。”

   离开丁蕾家时,双方的关系已经融洽了许多,很会做人的丁蕾妈妈,千谢万谢地把他们送到门口,海生从头到尾除了陪笑和点头,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出了弄堂口,另外两个同伴还在讨论如何安置丁蕾。一个说:“去她外婆家很困难,她外公是当地的大地主,当地革委会不会开这个证明。”另一个说:“那就安排她去皖南,离上海近,也比较富裕。”海生一听立刻接口:“皖南肯定比皖北好,听说皖北很穷的。”三个人就这样在丁家的弄堂口把丁蕾的去向给定了。

   道别同事,海生独自一人穿过华灯闪亮的人民广场,此时已是深秋,冷瑟的夜风从身后吹来,令他缩紧了脖子。今晚又看见她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那是她每日蜗居的地方。他不知道她心里是否仍然不愿看到自己,或者还是视而不见,而他是多么希望在一屋子人中能捕捉到她的眼神,哪怕是不经意地看他一眼也好。对他来说,丁蕾是他走上社会碰到的第一个特别想取悦的女孩,虽然他还不懂得爱,但是她令他着迷,她的矜持和微笑,她的眼神和下巴,她的肩膀和胳膊,还有那每个动作都恰如其份的双手,向他展示着另一种生活的魅力,无奈,引导他和异性交往的,是他那天真加闭塞的脑袋,这样的脑袋在两性世界里,只够格扮演一个傻瓜,而且是个无法忍受的傻瓜。就像今晚,他冀盼能有机会和她说话,可他连一个巴结的微笑都无法送给她,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看他一眼。最后,她低着头送他们出来时,他当着众人的面鼓足了勇气想对她说两句安慰话,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种空洞的大道理她肯定不爱听,结果,说了句“再见”就倍感狼狈地离开了,面对丁蕾,他身上那点大院子弟的勇气和矜持,如同夏季的浮萍,秋风一起,就全蔫了。

    广场已经移到了身后,寒风也不再肆意,他已经尝到了梧桐树下的滋味,虽然满是悲伤,但他喜欢悲伤,他能从中一遍遍品味和丁蕾在一起的时光。他有一个很可怜的心愿,只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当面向她道歉的机会,然后能看到她报以一个宽容的微笑,可是,她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似的,就是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可怜的海生,直到丁蕾上火车那天,都无法得到她的宽恕。

    那些年,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搞得比送孩子当兵还隆重。那一天,先是街道组织把人送上红旗招展的彩车上,接着彩车一路锣鼓喧天开到火车站,这时的火车站,比节日的天安门不差上下,鞭炮、锣鼓、口号和着大喇叭里的广播调度声真冲云霄,地球上再冷血的动物,都会被鼓动的热血沸腾。

    在车站负责安排本校同学上车的梁海生,忙到最后一刻才见到丁蕾,她和几个红卫兵团干部挤过纷乱的人群走过来,一齐向学校领导告别。轮到他俩握手时,海生的脸又红了,他只是笨拙地说了两个字:“再见,”同时,似乎听到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她细小的手在他的手心上一碰即收。两人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手,竟是这般匆匆而过。

   猛然间,汽笛轰鸣,整个彭浦车站笼罩在它的响声里,海生从怅然中惊醒,火车要开了,最后时刻到了,欢送的和被欢送的人们在巨大的响声中寂静下来,几秒钟后,汽笛声渐弱,一个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嚎传徹在站台上空,跟着,哭声四起,淹没了所有的锣鼓声、口号声、亦或是:没有人再敲鼓,没有人还有心思喊口号。人情在最后一刻总爆发了,父母流着泪水,所有的车窗从里到外挤满了哭泣的人们,眼泪在熟悉和陌生的目光注视下,毫不害羞地流淌着,淹没了意志,淹没了羞耻,也淹没了庄严。

   数千人在一分钟之内产生的巨大的情感反差,也淹没了海生心底对丁蕾的惦念,他被巨大的反差惊呆,他无法把这种反差放时同一个地点和相同的人群身上。巨大的车轮在他面前滚动起来,它分离了拥抱,泪水,分离了车上车下难舍的目光,他想最后再看一眼丁蕾,目光里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站台,唯有两人初识时,她那含笑的一瞥,像是片雲,飘荡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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