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09-18 20:55:13

(十)

   1970年12月在全国中小学支左的解放军,光荣地完成了伟大领袖交给的政治任务后,退出了革命斗争第一线,回到军营里。明光中学的一切,突然就结束了。临离开学校那天,海生去向谢谢老师告别,他不在,音乐室里空寂无声,身处一角的钢琴安静地望着他,时间仿佛凝固在呆滞的目光中。他遗憾地离开了学校,那个厚厚镜片下勉强的笑容和用挣扎的双手奏出的琴声,一起封存在他迷茫的心里。

   回到军营生活的节奏里,只剩下两个字“枯燥”。枯燥是军人生活中不争的标志,谁也无法否认它,尤其是刚从支左第一线回来的部队,官兵们曾经无限制地接触到大上海,他们的心至今还依附在挥之不去的大千世界里。

   一回到驻地,海生就兴冲冲地去找隔壁一连的田朝阳,没想到这家伙一付爱理不理的样子,海生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满脸疑惑地看着脸上长满青春痘的他。这小子神叨叨地把他拉到一旁说:“我们连很忌讳干部子弟在一起,马上就要开始评五好战士了,我们班长已经被我搞定,就看我这段时间表现了,你不要在关键的时候来添乱。”海生听了,心里有100个不舒服,又不能让朋友不高兴,只好怏怏地溜回来,还好他相继收到东林和大个的信。东林在信上说了个新闻,南京枪毙了一批知青,其中有一个是他姐姐的同学,罪名是破坏上山下乡。东林曾经在家里见到过这个人,人不错,也是玩音乐的,对他姐姐特殷勤,看上去像个书呆子。“你说,这种人怎么会破坏上山下乡呢?听说就是说了些农村干部不好的话。你知道吗?下令枪毙的就是你的许伯伯。”

   海生曾在给东林的信里,说起自己在火车站送同学上山下乡时的情景,所以才有了两人在信里谈论知青的话题,东林姐姐的同学的生死,对海生的震动并不大,只是下令人是许伯伯,对他这个许的崇拜者来说,很有些残酷的意味。

   大个的来信,更是把他挖苦的不浅。他上次给大个的信,把李一帆那封信中普希金的《致大海》以及自己的崇拜都写了上去,本想对大个炫耀一下自己已经接触新思想了,没想到大个毫不领情,狠狠地嘲笑了他一通,说真的,写信的时候,海生就有些心虚,他对普希金的诗,原来就是崇拜多于理解,它向他撩开了另一个未知却又存在的世界,让他浸染在启蒙的兴奋里。至于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只怕他要用一辈子来读完。现在被大个戳破了脸皮,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不过,在他的心底,他不会改变,也无法阻止自己对那些新东西的追求。

   回到军营没多久,又传来了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他老人家好像吃透了这帮开了洋荤的军人们的心思,这个最新指示,是专门说给他们听的,指示只有一句话:部队要野营拉练。这七个字,却叫海生和他的战友们尝到了艰苦的滋味。

   所谓“拉练”,就是长途行军。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负重量是多少呢?约50斤上下。一支7斤半重的半自动步枪,再加上一个子弹袋,四颗手榴弹,5斤重的米袋、水壶、被褥……,包括到那都必须随携带的《毛选》。而这时的梁海生混身上下连骨头带内才107斤。全连100多人,他年龄最小骨骼还在发育,每天负重50斤,走100多里路,全班人都担心他会拖班里后腿,出发前班的动员会上,他和瞿中伦一起被例为重点照顾对象,俩听了相视苦笑:怎么又是我们。

   第一天是适应性训练,走了不到七十里路,他一步不落地走完全程,第二天不对了,是一百二十里的强行军,走到下午,全班只剩下他和班长走在七零八落的队伍里,其余的人掉队的掉队,上收容车的上收容车,早已不知所踪。

   冬天的土地,一到中午就开始化冻,化开的冻土湿漉漉的沾在鞋子上,甩也甩不掉,海生只觉得脚越走越沉重,每走几分钟,就要到路坎的长草上,把鞋上的泥擦干净再走。虽然是冬天,汗水早已湿透了棉袄,连背包上都印上了汗渍。他紧跟在班长身后,拖着脚,一个字,一个字,断断续续地说:“班长,你说当年老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每天要走多少里呀?”

  “不知道。你没有问过你爸爸?”蔡光勇朝他惨然一笑,看来他也好不到哪里。

  “他没有参加过长征,他是地下党,搞学生运动,听说过‘一二·九’运动吗?”

  “听说过,那么他是学生兵喽。”

  “大学生。”海生飞快地纠正着。

   两人边聊边走,总算暂时忘记了累。这时,又有几个掉队的战士,东倒西歪地坐在路边的稻草堆土,其中一个居然是田朝阳,海生乐得大呼:“田朝阳!”

   对方勉强抬起了头,摇了摇断了似的胳膊,算是答应了。

  “你小子这么没用,你们一连都被我们二连超过了。”

   朝阳没给他好脸地说:“梁老三,别嚷嚷的像个战斗英雄似的,我他妈的脚上起了无数个泡,我投降了,还是你小子脚功好,像没事一样。”

  “我就是有点痛,没起泡。”海生减慢步,得意地从朝阳面前走过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回转来说:“兄弟,我还有最后一块椰子糖,接着了。”说完,准确地把糖抛到对方的怀里。

  “五毛六分一斤的破糖还送人,你就不能送点高档的吗。”看着走远的海生。朝阳一边嚷嚷,一边迅速把糖塞进嘴里。

   当冬日的太阳在暮霭里勉强撑着半张红脸,二连总算走到了宿营地,一点名,只剩下29个人,连部的指导员和副指导都不见了终影。二班的宿营地,设在生产队的猪棚里,一道矮墙之隔,那边是几十头猪吃、喝、拉、撒的地方,这边原是堆饲料的地方,临时腾出来给他们住一晚。宿营地的杂活全落在没掉队的班长和梁海生身上,两人在地上铺满厚厚的干稻草,再用稻草编了个长长的圆柱,档在铺草的外沿,这样,10来个人的通铺就算完成了。海生又跟着班长在屋外的田埂上挖了一个坑,坑的上半部放一个铝盆当锅,一圈用湿泥封好,只在前段留了一个烟道,坑的底部与田埂的外侧挖通,就可以投柴烧火,剩下,就等着淌口水吧。

   “我一闻这味,就知道是咱班的大米饭熟了。”这是胡连营归队的声音。

   “你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能分得出班、排来。”蔡光勇使劲挖苦他。

   随后,掉队的都一个个找了过来,最后一个到这的是副班长,蔡光勇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瞿中伦呢?”

  “他被团卫生队接走了,病的不轻,恐怕不能参加野营拉练了”。

   连续6天拉练之后 ,二连人人还剩下一口元气在支撑着,晚点名时,连长首先宣布明天休整一天。话音才落,满屋子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海生还是头一回听到不带虚情假意的掌声,大伙太需要这一天了,连长也被这掌声逗得嘿嘿笑了起来,他接着说:“明天是1971年元旦,法定休息日,否则,就你们这怂样,我不会让你们休息的。”海生这才记起,今天是1970年最后一天。连长点评了一周的拉练训练后 ,又念了一串表扬人员名单,其中居然出现了梁海生的名字。

  “我尤其要提一下梁海生,这个城市兵 只有16岁,6天行军中没有一天掉队,也没有比任何人少走一步。为什么他能做到,而很多人做不到呢?”连长说着,目光犀利地横扫全场,敢情这表扬还带着后缀呢。

   然而被表扬的海生 ,此刻正靠在王铜的肩上打瞌睡呢。100多人挤在50多平方米的屋子里,其制造出来的温暖,令他昏昏欲睡。还是王铜用肩膀顶了顶他,对着他耳朵说,正表扬你呢。他勉强听了个尾巴,心想,应该表扬自己的脚,这家伙走了6天,竟然一个泡没起。

   连长继续训话,海生继续靠在王铜的肩上打盹,昏昏然中,他感到自己的下体被轻柔的抚摸着……,抚摸中 ,它膨胀起来,膨胀的它,有些疯狂,又有些舒畅,他睁眼瞄了一下那儿,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插进了自己的裤子里,此刻正在那来回蠕动着,顺着手臂,他看到一双眼睛闪着异样地笑着看他,他赶紧拽出那只恶心的手,拼命挪开身子。那张脸还在笑,只是变换了笑的意味,半是安慰,半是得手后的兴奋。这是他第一次被别人侵入自己身体最隐秘的部位,并让对方撩起了自己的情欲,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下体会在如此尴尬的状态下兴奋,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击对方,明明被欺负了,却无法还手,他只能选择在心里气愤。

(十一)

   第二天,一觉醒来,早忘了昨晚的事,处理完个人卫生,他找到赵凯、李一帆一起去逛附近镇上的百货商店。

  “你们说,今天想吃什么?我请客。”海生面带得意地说。

  “你不是请假去买电筒吗?怎么改请客了?”赵凯喜形于色地问。

  “我要是请假去吃馆子,他们会批吗?”海生说罢,喜孜地掏出一个存折说:“我有钱了。”

   李一帆抢先拿过去打开一看:“哇,50块!你小子是地主啊。”

  “第一次发津贴时,班长给我存的,每月5元,刚到期。”

  “你是该请客,刚得到连长表扬。”赵凯一边眦牙咧嘴把起满泡的脚小心落在地上,一边还不忘奚落别人。

   连续6天走下来,他脚上已经是泡连泡了,一双手也被冻烂了,用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和电影里国民党伤兵没两样。三人中只有李一帆最轻松,他参加了营里的宣传队,每天只消站在路旁,拉开嗓子喊: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学习革命老前辈!喊完了,再来一段现编的快板书,然后坐上卡车就跑了,又风光,又不要走路。

  “表扬的不光是我一个,还有李一帆呢。”

  “我想请客,可惜兜里空空”。会抽烟的李一帆,口袋里当然没钱。接着,他不忘提醒海生:“你小心啊,他昨天可是拿你当枪使呢。”

   海生好歹也是一年老兵了,什么都见识过,对李一帆的提醒不以为然,可是他又不想反驳他,那样显得自己太正统,他反问:“你是说表扬的事?”

  “别说了,前面有我们连队的人。”赵凯伸着舌头提醒二位。

   三人来到小镇,镇上只有一家百货店,一家储蓄所,一个邮局,一个小饭店。不过正好,取钱,买好电筒,再进饭店,该有的都有了。三个人不敢坐下堂吃,生怕被连队的人发现了,说他们搞特殊,点了些猪头肉、熏鱼、花生米,再加一瓶洋河大曲,用了不到5块钱,三人选了个大草垛子背人向阳的一面,东西往地上一摊,乃大吃大喝起来。

   海生把酒瓶递给李一帆,说:“你先来,为了新的一年喝一口。”后者也不客气,接过酒瓶说:“我这一口,为了过去一年的创伤,为我们的成长。”说完一口酒灌进喉咙,再把酒瓶递给赵凯,赵凯先一仰脖子,一大口酒下肚,带着酒气说:“我这一口,为我们天各一方的家平安无事。”然后他扯着嗓子向远处喊道:“老爸,你多保重!”

   赵凯的父亲在文革期间曾被军院的造反派扣上“叛徒”的帽子打倒,母亲一看大厦将倾,立即划清界线,抛下赵凯兄妹俩走了。后来政审结束,他父亲不是叛徒,又恢复了工作,但是,家从此破碎了。

   他这一喊,把躲在稻草垛里避寒的麻雀吓得四处乱飞,也令三个人一时间悲壮起来,家在他们的心里突然有了份量,海生更是想起了毫无音讯的丁蕾,到了农村的她,依旧优雅自信吗?今天,两人虽天各一方,却同样身处寒冷的乡村,思恋的忧伤令他为之一振,他拿起酒瓶说:“这一口,为了远方的朋友。”

   一阵狼吞虎咽之后,李一帆扯起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我听营里的书记说,你们班的瞿中伦要提前退伍了。”

  “是吗?”海生很是震惊的问。“这下他惨了, 连个党员都没混上就回去了。”

  “你瞎操什么心,你担心管用吗?”李一帆一边嚼着猪头肉,一边操京腔说。

   海生天生喜欢瞎操心,被他捅到了短处 ,先是矮了半截,但还是为了自己辩解道:“他人蛮好的,这下前途全毁了。”

   在这帮子弟兵的头脑里,一个干部子弟和一个农村子弟关系密切,等于是自降身份。相信没人告诉他们要保持身份,因为这是革命时代,革命提倡的是人人平等,但是在这个表面上平等,实际上处处都看重等级的社会里,从小的耳闻目染足够让他们知道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

   一直在一旁摆弄手上纱布的赵凯忽然开口说:“我听说,上次我交上去的那个金戒指,生产班长没有交到连部。”

  “是吗?我当初就觉得他会私自侵吞,你们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吧,盯着戒指就像拔不出来似的。我看,我们告到连里领导那儿去。”海生说。

  “你说呢?”赵凯想听听李一帆的说法。

   李一帆沉吟道:“你让我想想。”

  “这事可关系到我今年能不能评上五好战士。”赵帆又补充一句。

   野营拉练一结束,连队就要开始年终评比,包括评五好战士。五好战士的占比是40%上下,本来表现平平的赵凯,只有靠拾金不昧的特殊表现才能有希望评上,结果那个班长把戒指给黑了,他岂不是两头落空。

  “还不如当初不上交呢,把它卖了,下馆子也够吃个几十次。”海生心疼地说。

  “去你的,你就知道吃!”此时的赵凯恨不得把他臭得远远的。

   其实,海生话一出口,自己也忘了说了什么,被他一臭,自己反而开心地笑成一团。

  “要告,并且不能通过班排一级一级告上去,他不是党员吗,直接告到党支部。”李一帆总算开口了。

  “他要是不承认有这回事呢?”

  “怕什么,我们给你作证。”海生灌了口大曲,坚定地说。

  “这样不好,别人会说我们是小团体主义。最好你写封书面报告交上去,把整个过程和当时的证人,包括生产班其他人都写上,他们收到就一定会办。”

  “你的意思,你不出面作证了?”赵凯一语道破地问,他就怕李一帆做缩头乌龟。

   李一帆急忙申辩:“你放心,只要他们找到我,我一定为你作证。”

  “那好,你帮我写报告,这总可以吧,你知道我的文笔很烂的。”赵凯一步不松地说。

  “行啊,我来写,但是最好要你自己抄一遍交上去。如果连里看出是我的笑迹,对你我都不利。”

   连傻乎乎的海生也看明白了,李一帆八成是在为自己的“五好战士”担心呢。三人中只有自己不用去争“五好战士”,他突然觉得,置身世外的感觉真好。

   以后的日子里,海生最关心的就是关于金戒指一事的进展,他有时候比赵凯本人还急。原因只有一个,他痛恨那个班长。他甚至暗暗责怪党部,怎么会把这种人发展成党员的,还树为标兵。

   野营拉练结束后,回到营房,赵凯有一天垂头丧气地找到他说 ,排长代表党支部和他谈了,那个生产班长承认有那么回事,可是他说后来把戒指放在抽屉里,不知道怎么就不见,所以就没上报到连里。

  “你信了?”海生望着气馁的赵凯说。

  “小狗才信,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会随手放在抽屉里!”

  “你跟排长也这样说?”

  “当然,排长说连里领导也不相信他的话,但是他坚持说丢了,况且时间太长,东西恐怕早已转移了,就是搜也搜不到了。”

  “那么,你拾金不昧总是事实吧?”

  “哼,是事实,但无法公开表扬。如果公开表扬,别人会问戒指的下落,下落不明,关系到连长工作不力,反映到上级那里,会影响评“‘四好连队’。”

   海生听完,气得口无遮拦地说:“不仅会影响评四好连队,还会影响他们的升迁吧。”

   到了这个地步,人是什么话都说的出来的。何况,这事的操作方式和自己当初偷钱一事的处方式,何其相似。

   三天后,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宣布1970年“五好战士”评选结果,果然赵凯不在名单之内,三个干部子弟,只有李一帆榜上有名。散会后,赵凯当着众人的面拦下那个生产班长,劈头盖脸地把他臭骂了一通。新兵骂老兵,本来就鲜有,何况被骂得还是党员班长,那场面足够刺激。生产班长被赵凯指着鼻子说得脸色惨白,为了几百元的东西,他硬是忍气吞声,连个屁都不敢放。虽然无法改变什么,站在赵凯身边的梁海生,还是觉得畅快淋漓。生性不喜欢为自己辩护,喜欢为朋友出头的他,不失时机地向班里班外的人解释戒指的来龙去脉。    

   一个连队,100多人挤在一个锅里吃饭,每双筷子上都有无数的故事,这种爆炸新闻,都不需要外力推动,自己长着腿,跑得飞快。当它一圈再回到梁海生的耳朵里,这枚戒指上镶得已经不是钻石,而是宝石,不是一颗,而是五颗。弄得新来得排长也把他拖到没人处问,到底是钻石,还是宝石,是一颗还是五颗?

  “一颗!”海生就像捍卫革命原则一般坚定地说。至于是钻石还是宝石,他也弄不清楚,他请排长去找李一帆。于是最后的解释权又到了李一帆那。稍后,李一帆气急败坏地跑进二班宿舍,冲着梁海生说:“你怎么连钻石和宝石都分不清楚,钻石只值三位数,宝石就价值连城了!”

   海生听完,笑翻了肚皮,他第一次发现,大才子李一帆生气的时候和常人一样。

   又过了几天,那个生产班长的名字出现在老兵退伍的名单里,这等于证明实了赵凯所骂属实。出现在退伍名单里的,还有瞿中伦。这 时的他还躺在医院里,接受第二次抽脑积水的治疗。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通知他?望着他空着的床铺,海生凭空生出许多感慨,其中有看得清的,也有看不清的。看得清的,就是四个很不好听的字“中途退伍”。回到家里,别人会指着他说,瞧,部队里不要他了,给送回来了。看不清的,是他的将来 ,那是个无情的将来,会淹没生命的将来 。

   当了一年兵退伍回去,不算服满兵役,所以叫“中途退伍”。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半道上被部队送回来了。在农村里,这是件很丢人的事,海生对其中滋味体会不到,他心里担忧的是瞿中伦的不治之症,部队里起码还有好的医疗条件,回到农村,不就是等死吗,他才刚刚20岁呀。

   早春二月,复老迎新结束不久,瞿中伦从医院回来了。这天正好是海生入团的日子,心情本来就好,意外看到瞿中伦坐在宿舍里,简直让他狂喜。

   他一把抓住对方的两只手,高兴地说:“你的病好了吗?”

  “好多了。”瞿中伦笑得显然有些勉强。

   海生感到他的两只手软绵绵的,心里的高兴劲一下子全消失了。

  “你应该再住一阵,谁知道你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住?”

  “特地赶回来祝贺你入团的。”瞿中伦并不在乎他的口无遮拦,半开玩笑地说。

  “别开玩笑了,我们这一批兵里,我是最后一个入团的,说起来都丢人。”

  “不丢人,我入团都20岁了。”坐在另一边的胡连营龇着他标志性的黄牙说。

  “班里的变化多大呀,我像个陌生人似的。”瞿中伦感慨地说。

   一年前和他俩一同分到二班的王铜说:“是啊,班长、副班全退了,二班连你只剩下五个老兵,一半是新面孔。你知道吗?我们一块入伍的,已经有人当上副班长了。”

   其实,一年前他们刚分到连队时,瞿中伦是新兵中重点培养对象,因为他是家里带来的团员,又是教师,政治条件比其他人好,没想到身体条件不好,连累他连军装也穿不成了。

   “什么时候走?”海生伤感地问。

  “后天。明天连部还要举行个欢送仪式。”瞿中伦抹了抹光头,轻轻地说。

  “什么欢送仪式,他们还不是要找借口吃一顿。”海生本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但是,说话刻薄才能显示我们的成熟,这种怪癖是社会的赋于,他无法幸免。

   第二天晚上,海生上完第一班岗回到宿舍,已经是11点多钟,远远地看到昏暗的路灯下坐着一个人,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选择,他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又轻轻地“嗨”了一声,对方用等待已久的眼神回望了他一眼。

   他慢慢地坐下问:“吃了几个菜?”

  “四菜一汤,没喝酒,他们喝了,我没喝。”瞿中伦补充了一句。

   海生不再问,打量着已经摘掉红领章、红帽徽的对方,感觉好奇怪。

  “没想到就这样回去了。”对方首先打破了沉默。

  “是啊,我正在想火车上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还记得你从家乡带来的大馒头吗?我要丢掉 ,你却舍不得。”

  “嘿嘿,怎么也想不到,那天和你往一块一坐,就是一年多的友情。”

  “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最让我迷惑,”海生冲他顽皮一笑,说:“每当我和别人发生争吵,跟班长班副顶撞,只要你在场,和你的目光一碰,我就会停下来。你眼里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一看到它,我就害怕会伤害它。”

  “有这么神吗?”瞿中伦听他这么一说,也不觉笑了起来。“其实,看到你经常会让我想到幸福,尤其是你天真的笑容,在别人的脸上是无法找到的。住院时,我常常会想起你,羡慕你能生在那么好的家庭。”

   瞿中伦的这番赞扬,有种让人心酸的感觉,海生眼睛一热,赶紧转移话题去问他:“你的病究竟怎么样了?”

  “一年之内不会有什么问题。”

  “一年以后呢?”

  “继续抽水吧,如果不抽水, 脑袋就会肿大,最后……。”瞿中伦给他一个死亡的眼神。

  “你家乡的医院能做抽水治疗吗?”

  “不知道,就是有,也要花不少钱。医生说了,每次抽水的间隔会越来越短,即使能抽水, 那一天也会很快到来。”

  “还有多长时间?”话一出口,海生就后悔不该这么问。

  “两年。”

   说到这,两人都无法继续交谈下去。才满16岁的梁海生 ,对生死全然没有概念。两年,730天后,他身边这个熟悉的人就将在世界上消失,这几乎无法让人相信。730天 ,中间会有多少变化啊,难道就眼睁睁地数着日子过?说不定出了某种新药,或者发生了奇迹……。他眼望苍穹,希望能穿过时空,看到两年后的此刻,瞿中伦的身影还在世间,平静地给他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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