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09-21 20:52:14

(十五)

   晚饭后,有短暂的空间,海生和赵凯,李一帆凑到了一起。明天,李一帆要去团写作组报到,这么高兴的事,怎能不在一起聚聚。今年开春时节,李一帆的一篇诗在报上发表了,虽然在四开的版面上只占了半个巴掌大小的一块,却是件大事 ,表扬从团里、营里、连一级级下来,用南京话形容 :李一帆一下“骚”了起来。现在他又要到团写作组,自然是美滋滋的,连梁海生和赵帆也沾了几分得意。尤其是海生,就好像自己被选上似的,高兴的眉飞色舞。

  “到团写作组,是不是就要提干了?”他没头没脑地问。

  “那是自然的,能进写作组的都是干部苗子。”赵凯说话的口气,仿佛组织部是他家开的。

   海生听了,一脸羡慕地说:“那就是说很快你就要穿上四个兜了。”

   一贯镇定的李一帆,也受海生的感染,脆巴巴地一笑:“这个梦交给你去做了。说不定去了没两天,就的要我回来了。”

   能在报上发表文章,在海生目所能及的四周,可是了不起的事。你想想看,全国公开发行报纸,这年头不会超过500份,杂志更是少的可怜,何况它们一半的版面都是一样的面孔。团里写作组忙活了一年也没几篇稿子见报,可想而知有多难。穿了军装后梁海生也开始写宣传稿,但写了两年多,那宣传稿也只是班上发表,最大的进步是到连队里黑板报上,就这点进步,还是负责黑板报的李一帆,开了后门给登上的。只有小学文化的梁海生,此刻正皮厚地幻想,有一天能像李一帆那样在报上发表自己的文章。

   赵凯在一旁无情地打断了他的梦想:“嗨,听说吴发钧今天去考察你了?”

  “有这么回事,但不是考察,好像是来较量的。”他们三人在私下,习惯直呼连长的名字。

  “是吗?他能投多远?”

  “50米。”

  “他不是成天吹嘘他参加过大比武吗,才投50米,比你差远了。”赵凯早已知道海生已经超过了60米。

  “他该不会还为上次那个纸条的事耿耿于怀吧?”

  “好像看不出来,不会到现在还记着吧?怎么说他是连长。”海生不敢肯定的说。

   赵凯毫不客气地回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睡一觉什么都忘了。”

  “没听说吗,大个子总是小心眼,我觉得他是个记仇的人,不信走着瞧。”李一帆断言。

  “管他呢。”这是梁海生的口头禅,遇到理不清的事,他就丢到一边去。再说,他也无法左右一个连长的想法。

   其实,吴发钧那天还真是有些郁闷,1米85的大个子,投不过1米7的小兵,还是那种家庭里的小兵,怎么能不郁闷,所以心里总想着要让那小子出出丑。

   军人三项基本功:射击、投弹、刺杀。还剩两项,射击在第一时间就被他否定了,梁海生参加过团校枪队,长枪短枪,轻机枪重机枪都玩得溜溜的,剩下的就是刺杀了。不久,还真给他碰到了一个好机会,团司令部的洪参谋到二连检查训练工作。这个洪参谋在大比武那阵,是警备区的刺杀冠军,吴钧发陪他检查二班的训练成果,这时提出请他和战士们对刺演练。

  “老洪,你这个当年的刺杀冠军,今天要给年轻人露一手。”

   吴发钧的激将法立即得到了回应,洪参谋爽快地穿上防护服,拿起了木枪,往二班队列前一站,一看架式就是练过的。

   第一个出场是班长邵群,两人才对峙了几秒钟,就被洪参谋一个猛虎下山,“当”得一声,结结实实刺中前胸。

  “梁海生,你来。”连长直接点名。

   海生上了场,站好马步 ,两眼紧盯着对方,对方动,他立即跟着动,毕竟对方曾经是刺杀冠军,他不敢妄动,两人在场地上转了一圈,洪参谋终于耐不住寂寞,又是一个猛虎下山,想以压带刺一枪完胜,没想到海生一猫腰退了半步,躲过上方刺来的枪尖,跟着一跨步,由下而上出枪,刺中了对方的腹部。

  “好!”洪参谋大声赞道,继而又说:“再来一次。”

   两人重新拉开了架式,这一回 ,洪参谋摆了个守势,海生向左边去了半圈 ,突然向右急跨一个虚步,趁过方移动露出空档之际,一个垫步向前,先是猛击对方的枪身,紧跟着手中枪一个滑刺,不偏不倚刺到对方右胸。

   这一次洪参谋输得心服口服,摘下头套,笑着说:“这一枪借势打势,用得好。”

   他这一夸,倒让最怕表扬的海生站在那混身别扭。

  “小家伙,”洪对谋继续说:“我在机关听到一则笑话,说你们二连有个战士在警备区司令部大院练习瞄准时,枪走火,却打了个10环,还差点把车队队长的屁股打烂,是不是你啊?”

   被他这么一说,海生就更不自在了,其实他的毛病不仅是怕表扬,还怕周围无数双眼睛,他只能嗫嚅地表示就是自己。

   在一旁的排长,生怕洪参谋还不明白,急忙说:“就是他,他是全连岁数最小的兵,刺杀、投弹、射击都很厉害。”

   一排长这话,原是想讨好洪参谋,没想到却遭到顶头上司的反感。吴发钧截住他的话说:“老洪,今天是你大意失荆州,让这小子钻了空子。”

   洪参谋脸色一正说:“好,吴连长,我就不客气点名了,这个班,让他们代表团里参加下个月警备区的三项军事大赛。”

   听说要代表全团参加比赛,连长吴发钧像是捡到个新媳妇似的 ,喜上眉梢,心里那些小别扭,小疙瘩全被赶进了储藏室。当场宣布:梁海生担任班里的军事小教员,协助正副班长开展训练,力争在大赛中拿到好成绩。

   梁海生突然间被另眼相看,顿时觉得混身的热血在沸腾。有谁会拒绝别人的认可呢?

   晚饭后,赵凯找到他,劈头就问:“听说你把警备区的刺杀冠军撂倒了?”看到海生点头,又问:“还要叫你当小教员?”

   海生卖了个关子说:“好像有这么回事。”

   赵凯看他那付得意地样子 ,就想臭他:“你别高兴太早了 ,那是吴发钧需要你,用完了就让你靠边了。”

  “管不了那么多。”海生又使出了他的招牌语言,接着又说:“我发现,当年大比武的冠军,也没什么可怕。”

  “这些农村兵哪比得上我们,不是我吹的 ,叫他们来跟我比射击,不一定比得过我 。”赵凯说这话,当然有本钱,他是全连的射击标兵。

说到农村兵,海生想起了中山陵8号的王干事,郭班长都是农村的,他至少还不敢拿自己跟他们比,但他也不想和赵凯争,话题一转问:“听说你要去团宣传队?”

“下个星期去报到。我们三个就剩你一个了。”赵凯原想安慰海生,突然想起他们班要去参加比赛,说:“我忘了你们要去参加比赛,到时候伙食肯定比连队好,在这里每天咸菜、腌菜、卷心菜,怎么受得了。”

   人生苦旅中,任何一点改善都是幸福的。从这天起,海生就一直记着赵凯的话,盼着军训大赛开始,可以天天吃到大鱼大肉。

   经过一个月的苦练,盼望中的军训大赛为期开始了,但它却让梁海生的胃大失所望。因为比赛就在本团营区进行,外单位来参加比赛的,集中在一起,吃的是比赛伙食,顿顿三菜一汤,唯有二连二班,每天都是回连队用餐,住宿。海生口水不知道咽了多少坛,却盼来这么个结果,真是倒霉透了。然而,比这更不幸的事,还在后面等着二班呢。

   比赛到了最后一天是钢板射击。这时二班已经拿到了投弹的个人第一和集体第一,刺杀的个人第二和集体第三,射击项目只剩下钢板射击,只要顺利完成射击全部比赛就能坐二望一。所谓钢板射击,又叫抵近射击,就是电影里常看到的一边跑一边射击那种。这种比赛不讲究环数,只要求在规定时间内把子弹打完,然后统计有多少中靶。靶子也不是纸板靶,而是人形的钢板。

   比赛开始,二班第一个出场,顺利完成后,高高兴兴换去报靶。报靶的靶壕就在那个当年枪毙反革命分子的靶台下面。靶壕长30米,高1.6米,壕内有10个猫儿洞,是专供报靶员藏身的。和往常一样,每次进到靶壕里,海生就觉得背后阴森森的,好像那年被枪毙的阴魂依旧藏身在靶壕某处。他早早把身子缩在猫儿洞里,不是担心子弹打到他,而是为莫名的担心而担心。这时隔壁洞里的王铜高声地问他,我们射击拿第一,应该没问题吧?海生没接他的话茬,这种状况下,向来口无遮拦的他,反而不愿多说话,班长邵群则在另一边催促:快隐蔽好,射击就要开始了 。

   远处传来“预备”的口令,一声“开始”顿时枪声大作,子弹打在头顶前方的钢板上,发生清脆的当当声,并溅起火星四窜,令人毛骨悚然。突然,海生从激烈的枪声中隐约听到有人“哎哟”叫了一声,他心头顿时升起不祥的感觉。等到枪声平息,他探头一看 ,不好!刚才还在大声说话的王铜,此刻一半身子歪倒在靶壕里。

  “出事了!”他失声惊叫着,一步窜出猫儿洞,抱起王铜一看,他的军帽上有个洞,血正从那里渗出 ,人已然双目紧闭,一点气息也没有了。

   闻声跑来的邵群脸色煞白地说了句什么,一把摘下王铜的帽子,额头上一个凹口清清楚楚,血和着脑浆浸在发丛里,扭曲的脸恐怖万分。海生对着惊愕中的邵群和其他人大声说:“快通知指挥台 ,出人命。”

   众人随着清醒过来,纷纷爬上靶壕,朝着对面拼命喊叫,海生和邵群一前一后把王铜抬出来靶壕,跌跌撞撞地往司令台跑,半道上被勿勿赶来的值班医生拦下,他压了压王铜的颈动脉,又翻了翻眼皮,然后站起来对身后赶来的一群军官说:“完了,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负责指挥射击的洪参谋瞪大了眼说。因为两人交过手,海生对他挺有好感,他注意到洪参谋说话时眼眶里闪动着泪光,心里也跟着一酸。

   在场的人包括有几十年兵龄的首长在内,谁都没见过报靶被打死的事,他们把班长邵群叫去查问,其余的人都呆呆地站在靶台上,班里还有两个王铜的浙江老乡,蹲在那不停地抹眼泪。和死神擦肩而过的海生,此时已经忘记了恐惧,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模拟着王铜中弹时的情景。按常理,钢板和猫洞里的人构不成直角,子弹即使反弹也伤不到人,只有一种解释,是王铜自己没有隐藏好。一般的射击,报靶员即使站在靶壕里,也不会有危险,因为那靶子是木质的,子弹不会反弹 ,而钢板射击,人就必须隐藏好,子弹打在钢板上,向任何直线角度反射都有可能。偏偏王铜在这一刻忘记了常识,而死神也偏偏找上了他。莫非他那时在等自己回答他的问话?他想起枪响之前王钢还在隔壁得意地问他,我们能得第几?现在却已经被蒙上了白布,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

   躺着王铜的担架,被簇拥着向救护车移动,一阵风从背后吹过,吹起白布一角,露出了凝结血块的额头,周围的人开哭泣,尤其是班副,哭得最响。你就装吧!海生很反感班副的哭声,王铜活着的时候,两人是死对头,什么事都要抬杠,一个河南人,一个浙江人,永远尿不到一个壶里。海生没哭,不仅因为班副的哭声令他反感,还因为他无法找回自己的心,它不知什么时候出走,但是,他知道他出走的理由。

   一个星期后的追悼会上,全班人当着王铜父母的面又哭了一回,他还是挤不出眼泪,他暗地里埋怨自己怎么假哭也不会。在王铜追悼会前一天,连队总算从上面争取到一个“烈士”称号。此刻,会场上所有文字中都尽可能出现“烈士”两个字。想到一个“烈士”称号能给他家人,给连队领导带来的种种好处,海生甚至想笑,他抬头望着放得很大的王铜遗像,那遗像分明也在笑,还笑得很邪乎,和去年野营拉练路上,那个冬日的晚上,他侵犯自己时,笑得一模一样。从那晚之后,他始终心里回避着,不再去想件事,现在笑的人成了烈士,他却仿佛得到了解脱。

   说实话,他从来没在心里恨过他,所以也不存在原谅他。那只是在自己心里留下了一个结。一个人在长大的路上能留多少个结,这些结又借谁的手种下,就像一棵树能长多少树枝一样无法也无需去确定,但是,树枝一定会有的,人生的无常,就在于无法复制我们的经历。

(十六)

   1972年的春天,梁海生又见到了许伯伯,只是见的方式有些怪。那天早上,二连突然接到团值班室通知,火速调几个整理内务的高手,去“好八连”叠被子。海生立即被副连长叫去了。在诸如李一帆、赵凯的眼里叠被子是羞于启齿的小事。偏偏梁海生就像专门为这些小屁事生的似的,他叠的被子如果在连队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尤其奇怪的是,再拎巴的被子到了他手上,保证给你弄得方方正正。

   话说回来,何事要去天下闻名的“好八连”叠被子呢?原来,今天10时30分,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亲王偕夫人要来参观“南京路上好八连”。这时的“好八连”虽然名扬万里,但在团里 ,论军事比不上六连,论队列比不上四连,论内务比不上二连 ,这些都是不是秘密的秘密。

   梁海生几个人跟着副连长到了八连,走进宿舍一看,他傻呵呵的毛病又犯了,那被子叠得还不如新兵叠得好。

   等他们几个七手八脚把12个班的内务收拾好,外面已经是锣鼓喧天,外宾马上就要到了,整个营区都被封锁,不许随便走动,副连长只好带着他们站到夹道欢迎的队伍里。

   这时,在欢迎人群最前方,响起了嘹亮的口号声,眼尖的海生一眼就认出来宾中有个他极熟悉的身影,难道许伯伯他来了?他的心开始颠狂。待那些大人物再走近些,果然不错,笑容可鞠的西哈努克身旁陪着的真是依旧虎虎生威的许世友。

   自从韩东林在信里告诉他,许老头在南京大开杀戒,枪毙了20个知青后,这个许伯伯在他心里的地位就大不如从前了。可今天乍然出现在眼前,还是令他兴奋无比。

   望着越走越近的人群,他一边跟着鼓掌喊口号,一边止不住想笑。这两个人走在一起,犹如一对黑白双熊:一般的胖矮身材,一般的圆脸,不同的是,一个黑脸,一个白脸,一个威风凛凛,一个笑容灿然,一个脚穿草鞋、军服裹身,一个足蹬皮鞋,西装革履。他俩要是上了戏台,堪称绝配!

   跟着出现在视线里的人,令他的兴奋又提升了一级。他看到大郭叔叔不徐不疾地走在宾客中。一别两年,少年时的偶像出现在这种场合,怎能不令他激动,只是他无法叫出口,他多希望大郭叔叔一转头,和他对视一下,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大郭叔叔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保护对象身上。很快,一行人在“热烈欢迎”的口号中从他面前走了过去,直到他们进入“好八连”事迹纪念馆,他还怔怔地那里发呆,憧憬着郭叔叔拍着他的头说“小三子,长高了。”而许伯伯则虎脸说:“小三子,出来打两枪给我看看。”他会骄傲地回答,我现在是神枪手了。

   在回去的路上,班副在列队里问:那个和西哈努克走在一起的是谁?

  “许世友。”心还在高兴颤抖的海生脱口答道。

  “你认识?”

   班副的口气明显是说,你又在逞能。但此刻的梁海生哪有心思听他的话音,不容置疑地回答:“当然认识 ,走在他身后的大个子就是他的保卫干事。”

  “既然认识你,怎么也不向你打招乎?只怕你认识他,他不认识你。”

   前后的人听了,一个个偷偷地在笑,海生这会才醒过神来,他不再吭声,只是微微抬起了下巴,向天空送去不屑地一笑。在军队里,这是下级蔑视上级的明显标志,文化不高,心眼不少的班副岂能不知,他心里哼道:摆什么摆,别忘了你这个干部子弟还做过小偷呢。

  “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这句话谁都知道,正因为来自五湖四海,任何一个人要想在军队里生存,第一条就是靠老乡。乡风,乡音,乡里话,足够让地疏人生的你找到安慰,如果你的老乡中有个混了一官半职的,你的日子就更好过。海生的班副,身上一无所长,即不懂文,也不会武,能混到班副,全因为排是长他老乡。虽然“班副”这个官小得不能再小,什么人当都行,当得好坏也全没关系。只是他当上了梁海生的班副,就和我们的书扯上了关系。

   这个班副,最怵的就是怕别人看不起他,王铜活着的时候,就常常呛得他下不了台。通常,有权没本事的男人,和他人抗衡的办法,就是记仇。这算不算是小人,暂且不去管他。反正班副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小人,即使小人,照样容不得别人看不起,小人也有尊严嘛。先记仇,后报复,是他屡败屡战的法宝,但是恶人做多了免不了遭报应,没过多久,他被梁海生弄得不仅脸色煞白,还差一点到了口吐白沫的地步。

   就在见到许伯伯和郭叔叔之后不久,连队被调进某军用机场执勤。所谓执勤,也就是站岗放哨。有一天中午午睡时,梁海生突然觉得尿急,爬起来去上厕所,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到厕所里传来女人的笑声和说话声。这机场的公厕和营区里的公厕不一样,营区里的厕所难得见到女人进出,机场的厕所就多了一道风景。海生走进男厕,往小便池上一站,正准备操作时,习惯地回头一看,不觉大惊失色!

   身后是一排长长地供大便用的粪沟,中间用半人高的矮墙隔开后,就成了数个蹲位,粪沟很长,一直沿伸到隔壁女厕所里,海生听到的女人的声音,就是从那边传来的。这会,她们的声音比之前更清晰了,其中还夹着女人排尿的声音。如果仅仅是这些能让海生大惊失色 ,那也太小瞧他的定力了,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班副,他正蹲在紧挨着男女厕所隔壁墙的那个蹲位上,蹶着白花花的腚,头几乎埋进了粪道里,拼命向隔壁窥望。听到动静,赶紧抬起身,和梁海生望了个正着 ,脸顿时就变成了猪肝色。海生赶紧装作不当回事地办完自己的事,又若无其事地出了厕所的门。一出门,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宿舍,人往床上一躺,不停地大 喘气。

   不一会,他听到班副回来的声音,听到他上床躺下去……。

   他居然还能睡下去,不可思议!另一张床上的海生此时心里笑得几乎乐开了花。真没想到上厕所,也能碰到这种糗事,真正是狗屎运啊!他越想越兴奋,好不容易捱到起床,副班长一声不吭,第一个整理好床铺,早早离开了宿舍。看着他的背影,海生立即发布了重大新闻。

  “喂,听好了,重大新闻噢。”他环顾一周急盼的神色,得意洋洋地把午睡时厕所惊魂一幕,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这一下,班里算是炸开了锅,不停地有人问:隔壁是些什么人,他们有没有发现班副?长得好不好看?这种带色的新闻在军营里是最走俏的,就连班副的铁杆老乡,曾以刮门牙出名的胡连营,也咧着大嘴,跟着嘿嘿乱笑。

   几分钟后,这事就传遍了全排,梁海生俨然成了新闻发言人,不断有人来求证或是打听细节,最后一个来找他的是一脸严肃的排长。他把海生叫到僻静处,叫他从头到尾,一点不漏地再讲一遍。待他说完,排长告诉他,班副已经说了,你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他的痔疮。

  “这种事,不能凭自己的想像到处乱说,这是件很严肃的事,关系到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你负得起责任吗?”排长越说口气越严厉。

   这个年代,一提到政治生命,就会让人害怕,梁海生听了心里一惊,但依然咬着牙说:  “我看得千真万确,我不怕负责任。”

   对付大院子弟,最忌用“吓唬”,这一招只对农村来的兵管用。排长看他说得斩钉截铁的样子,只好让他先回去。

   从排长的语气里,海生意识到有人要编织谎言,其实,在他心里,这件事也就是个笑料,说出来就是要让班副出丑,自己小时候,不也偷偷看过女孩子洗澡吗。他打小信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古训,面对如此丑行还要耍赖的人,他心里看不起到了极点。

   但在班副心里,这件事关系可还真关系到他的政治生命,几天前,排长刚刚对他透露,这个月,党支部要讨论他的入党申请,如果偷窥的事一旦属实,党票还不鸡飞蛋打,他能不急吗。何况,他当时只是想看,实际什么也没看到。

  “我保证我是在看痔疮,”海生回到宿舍时,班副正涨红着脸向其它人解释,一看到他进来,立即不吭声了。

  “副班长,这种事你还想抵赖,你还算人吗?”正在气头上的海生当即指着他的鼻子说。

  “我怎么不是人了?”班副头都没抬回了一句。

  “我问你,你说你看痔疮,为什么不在宿舍里看,为什么不在厕所其他位置看,偏偏跑到最后一排位置看?我再问你 ,你蹲在那,头那么低,腚撅得那么高,你怎么看得见你的痔疮?”

  “腚”正是河南方言,这会从梁海生嘴里脱口而出,把全班人都逗乐了。唯有副班长被他呛得脸色发白,几乎到了口吐白沫的地步。、

  “我不和你说,我去连部汇报去。”一看在班里呆不下去,班副像是打架打输了的孩子回家找娘似的跌跌撞撞出了门。

   全班10个人,一大半都瞧不起班副,用一句北方话形容他:太怂!可是呢,谁又不愿意当面和他过不去,这不仅因为排长是他老乡,更主要的是,在中国人的习惯里,怂人自有能人治,谁都不想犯小人。就说班长邵群,和班副共同负责班里的工作,但两人在工作之外,从不多说一句话。邵群是江苏武进人,来自富庶的江南,班副是河南骡河人,来自穷乡僻壤,邵群是老三届,正宗的高中学历 ,班副只有小学文化,两个人想尿到一个壶里都难。梁海生此一番淋漓责问,虽然他听得过瘾,但凡事都得考虑后果 ,冲着班副的背影,他赶紧出面制止。

  “算了,你也不要得理不饶人,他现在跑到连部去,对你也没好处。”

   中国历来是个领导说了算的国家 ,军队里更是这样,喜欢还是不喜欢找领导,自然就成了人群分类的标志。大多数人不愿意去跨那个门槛,并且称那些喜欢找领导的人是“贱骨头”或“骨头轻”,以显示自己是有骨头的,好像一找领导,骨头就没了。这只能证明大多数人够蠢,因为,有没有骨头无所谓,找领导能找出好处来 ,那才是硬道理。

   此刻,自以为有骨头的梁海生,听了邵群的话 ,无动于衷地说:“就是把团长找来也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这会,全班人少有的齐齐地窝在宿舍里,谁都想知道班副去连部的结果。左等右等,等来了连部通讯员,他通知海生到连部去一趟。心里早已猴急的海生跳起来就走,到门口时,他很想像往常一样,开个玩笑,然后笑着走出去,但一看全班人都在默默地盯着他,只好把到嘴边的笑话又咽回了肚里。

   没那么严重吧,他的心开始忐忑了。到了连部,喊了声报告,跨进去一看,除了出去学习的副指导员,三个连首长都在。指导员指着对面的椅子说:“来,小梁,坐下。”

   海生当兵两年多,上一次和那么多连队干部谈话,还是“偷钱”那年。他敬了个礼,屁股在大脑一片混乱中捱到了椅子上。

  “今天找你来,随便聊聊。”指导员似乎看出了他心里的紧张,笑着又问:“你今年18岁了吧?”

  “还有六个月到18岁。”

  “你父亲也是军人 ,应该是我们的老前辈了。”海生听着舒服,指导员显然知道他最柔软的部位。

  “你父亲是什么级别?”给连长当过警卫员的吴发钧很专业地问。

   在梁海生的档案里,父亲职业一栏填的是革命军人,具体什么级别是看不到的,海生又是从不喜欢吹嘘父母的人,就是赵凯和李一帆,也不知道他老爸是个什么官。当然,那是他们没有问,他们若是问,海生不会不说。但是干部子弟之间,很少有人直接了当问的,问了,别人告诉你了,再反问你爸的级别,一说,比他的老爸官小,那多没面子。

   被连长一问,海生也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从小老爸老妈一直告诫他不要在外面吹嘘父亲的官衔,他猛然想起连队的驻地旁,是巨大的飞机库,什么歼六,强五,轰二都在里面,就顺口说道:“好像是仓库主任。”

  “仓库主任是什么级别?”指导员煞有介事地问身旁两个搭档。

  “营级。”副连长不敢肯定地说。

  “不,是团级,也有副团级的。”连长肯定地说。

   从对面的语气中,海生感到他们的话里有了不以为然的味道。

   结束了开场白,指导员把话转到了正题上,他笑着说:“小梁,你今天犯了个错误。”说到这,他停下来,看梁海生脸上显出惶恐的神色,得意地往下说:“虽然是个小错误,却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我说的事,就是你今天中午在厕所里看见的,这事的经过,我们已经听二副班长汇报过了,你们俩闹了误会。”

   海生被说懵了,按指导员的意思,偷窥已经成了铁板上定钉的误会。他一步不让地说:“我敢发誓他当时就是在往隔壁看。”

  “小梁,”连长打断他的话说:“我们没有说你看到的不是真事实,但你只看到了表面,产生误解。你的错是把误解当成了事实,并且到处乱说,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既然是事实,怎么又会变成误解。”海生搞不明白连长在说什么,他觉得任何一个人在当时情景下,都会和他一样想。

   副连长看他还想争辩,抢先一步说:“小梁,这种事有时候没办法说清楚,如果二班副今天是趴爬在隔墙上往隔壁看,那就什么都别说了,连里直接就处分他了。”海生听到这,自己先笑了,他想到班副贼头贼脑爬到墙上的画面,不能不笑,这一笑,便把憋心里的气笑没了。副连长继续说:“现在这件事,没有第三人证明,你们俩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把全连弄得鸡犬不宁,所以连里找你谈话,是希望你在这件事上要以团结为重,要维护尖刀班的荣誉,你明白吗?”

   副连长平时是负责尖刀班训练的,对海生的印象不错,海生也听出他这番话的弦外这音,是希望自己为连里分忧解难,主动息事宁人。梁海生最大的软肋,就是喜欢英勇壮烈,再说刚才一笑,心里的气已经泄了,于是,他干脆地说:“那你们要我怎么做?”

   指导员一看,趁势说到:“回去以后,排长会组织全班开会,希望你当着全班人的面,承认这件事是你没看清楚,造成了误会。”

   海生听了,怎么都觉得自己这个英雄做得很傻,他还是胸脯一挺地说:“行!不就认个错吗。”

   班务会开始,班长刚把会议内容说完,梁海生不由分说就举手发言,他一上来就宣布自己要承认个错误,什么错误呢?就是错把副班长在厕所里看痔疮的事,当作是偷窥,究其根源,是用自己的阴暗面去揣测别人的行为,结果造成了以讹传讹的严重后果。

   最后他说:“在此,我郑重收回自己下午说的话,并向副班长道歉。”

   海生说完,全班没人吭声,稍为聪明一点的都听出,他的认错,是七分带气,三分喊冤。邵群几次动员大家发言,没人接茬。督阵的排长递给“扒牙胡”一个眼色,胡连营心领神会,咧嘴一笑,开口竟问:“偷窥是什么意思?”

   他这一问,在场的除了班副都被逗乐了。这个胡连营,只知道排长暗示他发言,却没想好该说什么,一下午满脑子都在听别人说“偷窥”,自己不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这会一急,就顺嘴说了出来,他这一说,把个很严肃的会全搅了。

  “‘偷’就是小偷的偷,‘窥’就是‘穴’字头,下面加个规距的‘规’,偷窥就是偷看的意思。”邵群不愧是老三届。

   见别人笑话他,“扒牙胡”心气不顺地又说:“那就说偷看好了。”结果,众人笑得更欢了。

   排长一看,这会没法开了,他担心再开下去越描越黑,清了清嗓子说:“这个误会已经说清楚了,梁海生也向副班长做了道歉,整个事情到此为止,大家不要再议论,班副也不要背思想包袱,全班同志要把劲往一块使,共同完成好上级交给我们的工作。”

  “偷窥”事件就这样草草了结了。但全连谁都知道是梁海生替别人背了黑锅,所以私底下,人们各种非议不断。半个月后,在讨论班副入党一事上,竟有一半党小组未通过。连队党支部怕事态进一步扩大,只好取消了在党员大会上讨论他的入党申请。

   不是党员的梁海生全然不知道,还是从团宣传队回来的赵凯先得到了消息。赵凯来找梁海生时,他正和一群人在象棋盘上肉博,一看是赵凯来了,连忙找个人来代他下,临走时还不忘叮嘱那人:别忘了,先将军,然后马踩双车。

  “你这家伙还是正经事不做,歪门邪道的事瞎起劲。”

  “赌香烟呢,我让他一个车赢一盘两支烟。”海生兴致勃勃地又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去了?”

  “回来拿东西,明天就走。”

   两人爬到双杠上,一人在一根杠上坐好,赵凯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大白兔奶糖说:“这是慰问你的。”

  “宣传队还管发糖?”海生一边把糖装进口袋,一边不忘贫嘴。

  “你做梦吧,这是特地从团小卖部买来的。”赵凯说着又掏了一把给他。

   接过糖,海生的眼睛都湿了:“说实话,你们俩个不在,我连个聊天的人都找不到。”

  “宣传队这阵也够忙的,要演出了,天天6个小时排练。哎,你听说了吗?你们班副的入党申请书没通过。”

   一听这消息,海生乐得差点从双杠上掉下去。大叫:“太好了,这才是恶有恶报呢,我说这个混蛋这两天脸像霜打似的。”

   赵凯连忙扶住他,一语双关地说:“你先自己小心点吧。我觉得你们排长是个笑面虎,表面上对你很客气,是因为尖刀班需要你。”

  “一点不错,他刚来时,见谁都很客气,现在才知道那是他心虚。因为他的军事技术烂得一塌糊涂,生怕说话没人听。这次班副的事,你都听说了吧,还不是他在背后替老乡说话,才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要不是嘴里嚼着糖,海生说着就想骂人。

  “不是我说你,你这家伙就是缺心眼,有些事不要和他们硬干,平时多说些好话,多施些小恩小惠,凭你的军事技术,好好干年底肯定能入党。”

   当了两年多兵,理论上已经是个老兵的梁海生,人确实长大了,脑子却没见长。赵凯说到的基本生存手段,他硬是学不会。在别人眼里,说两句好听的,拍拍马屁,多简单的事啊 ,说了又不会死人,可到了他这,宁死都不开口。无它,只因说了会自己看不起自己。他是个把理想和现实混为一谈的人,总是用理想的目光去看待现实,结果在不断露出凶相的现实中处处碰壁,他自己反到朝着社会对立人群——对现实不满的人,步步靠拢。

  “算了,少跟我灌迷魂汤,还是跟我说说你们宣传队的事吧, 听说你们在排《沙家浜》,你在里面演什么?”

  “你猜猜?”

   海生受不了赵凯卖关子的模样,可劲地损他:“该不是“十八棵青松”之一吧?”

  “呵呵,就我赵凯怎么会演这种跑龙套的角色。”

  “别卖关子了,快说,到底演谁?”

  “刁小三。”

  “就那个‘我还抢你的人呢’的刁副官?”

  “没错。”赵凯眼见海生就要爆炸的表情,赶紧神色一整:“怎么了?”

   海生终于憋不住笑了 ,这一次是真的从双杠上掉了下去,坐在沙坑上他放声大笑。

  “你有完没完,”好不容易等到海生笑声渐止,赵凯见怪不怪地说:“就刁小三这个角色,还是花了很大力气争来的。”

   刁小三是《沙家浜》里的丑角,三角眼,吊眉毛,一出场就痞味十足,赵凯演他,海生焉能不笑。赵凯看无法不让他笑下去,只好另起话头:“我跟你说,上星期我们去85医院演出,见到冯佳了。”

  “是吗?和她说话了吗?”海生一听,果然止住了笑。

  “我告诉她我们三个在一个连,她还让我代问你好。”

   海生记得冯佳的样子 ,瘦瘦的 ,有些弱不禁风的,但长得很好看。“再遇到她,代我问声好。对了,你们宣传队有女的吗?”海生真羡慕赵凯现在能见到女人的处境。

  “当然有啊,阿庆嫂啊,是从上海京剧二院请来的,人长得挺漂亮,宣传队几个头头,天天围着她转。”赵凯正说着,发现梁海生鼓着肋帮,嘴里正含着一块糖发呆,便问: “嗨,跟你说话呢,你发什么呆?”

   “不好意思,我突然想到瞿中伦,”海生回过神来,笑了笑说:“你知道他怎么吃大白兔吗?我每次给他,他都把它放在杯子里,用水化开了当牛奶喝。”

  “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今年初我给他写了封信,再也没收到他的回信,你说他还记得我们吗?”

   赵凯耸了耸肩说:“应该吧。”

   海生随手抄起一把沙子,顺风扬去,“但愿他能听到这儿有两人说起他。”

 9.13事件后 ,所有的机场都有陆军进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