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09-22 20:33:46

(十七)

   和赵凯分手后 ,海生回到了宿舍,差点撞上神色焦虑的班长,邵群顾不上理他,急着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来问他,你有没有看到今天有人来翻过胡连营的东西。海生回答说没有。邵群听了,又满腹心事地走了。莫名其妙的海生进了宿舍一问才知道,就在他和赵凯神聊那会,胡连营勿勿找到了班长,说自己的皮夹子里少了10块钱。邵群一听,大惊失色,班里每个人问下来,依然毫无头绪,只能去向排长汇报,才有了和他相撞那一幕。

   钱当然不会自己长腿跑了,而胡连营口口声声说,皮夹子就放在床垫下面,昨天自己拿出来看时 ,钱还在里面。一贯自认找东西天下第一的海生,像大侦探福尔摩斯似的 ,把昨天到今天的全班活动时间都排了一遍,再把这个时间表内每个人的行动,包括其他班排人员进出也梳理了一遍,结果找不到一个人单独在房内的机会。被他盘问得目瞪口呆的班里人,最后从这个破案高手嘴里得的答案是:只有一种可能,钱被人拿了。但是谁拿的,不知道。

   此后的几天里,丢钱的事一直悬在那,邵群说,连里不许张扬。但是怎挡得住暗地里愈演愈烈的怀疑气氛,全班被弄得人心惶惶。只有梁海生例外,一付没心没肺的样子,见谁还是傻傻地一笑,李一帆最喜欢取笑他这付傻乎乎的样子。未来大作家的评论他虽然很看重,但天性如此,想改也难。有人说他聪明,他一脸高兴 ,有人说他蠢,他一笑了之。

   又到了周末,海生又和往常一样,在宿舍外的走廊上与战友们在棋盘上厮杀,没一会,口袋里已经赢了半包烟。这小子不抽烟,赢来的烟到时候还是散发出去,包括那些输了棋的人,他自己也就图个开心。轮到10班副,一个山东老兵和他下棋时, 不小心被海生吃掉一个马,嚷着要回棋重走,海生不同意。“讲好的,我让你一个炮,你不准回棋,你怎么能耍赖呢。”

   十班副被他呛得下不了台 ,张口就说:“我耍什么赖,偷人家钱不承认的才耍赖呢。”

   海生一听,火冒三丈,两眼一瞪:“你说谁呢?”

   在一旁看棋的五班长高龙飞,赶紧上去把他俩分开。十班副临走时,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噜:“家贼难防,放在床底下的钱不会自己长翅膀飞的。”

   海生一听, 又要发作,硬是被高龙飞拖着往没人的方向走。高龙飞是上海金山人,老三届又是连队的蓝球队长,两人一块打球一块玩,处得不错。走到操场上,他对海生说:    “侬老促气的 ,跟这种人争什么。”

 “下不过人家,就揭别人的短,算什么东西!”

  “你还蒙在鼓里呢,他说的不是两年前的事,现在到处在说,是你拿了胡连营的十块钱。”

  “什么?”海生这下可急了,“凭什么怀疑我,就凭两年前我偷钱的事?”

  “侬傻啊,这件事全连都在传,据说营里也知道,不找个怀疑对象出来,他们交不了差。”

  “那也不能随便怀疑人啊。”深感不妙的海生,还是不太相信,一个党支部会如此草率。

  “侬勿要肉骨头敲鼓——昏冬冬。现在想整你的人太多了,记住,这段时间尽量低调,少说话,少惹事。”高龙飞爱惜地说。

   海生被五班长一番话说得六神无主,他相信高龙飞,他是班长 ,又党小组长,所说肯定不是无中生有。他脑中列出班副,排长,连长……等一张张不屑、讥笑和阴险的嘴脸,面对他们,他并不害怕,而是茫然,他无法看到害怕的尽头,就只能等待,正所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这个世界上有不少人,在他喜欢的领域里,或者说与自己基因相配的专长里,非常聪明,如鱼得水,但在专长之外,却显得笨拙茫然,无能为力。在政治决定一切的时代,这种人很难有立锥之地。更可悲的是,谁也无法不让他们出生。他们的存在,仿佛是整个社会对不识时务者的惩罚。海生就是带有这种基因的人,一个天生不会,后天也学不会尔虞我诈的人,他惊诧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用欺骗,虚伪,巴结,献媚等下作的手段相处。在他心里,从小就藏有一个对外星人的猜想,他认为外星人一定嗤笑地球人相互间的勾心斗角,掠夺和杀戮。既然外星人比人类聪明,他当然耻于用这些手段,更不愿运用身边强大的人脉关系去疏通自己必须穿行其中的关系网。

   记得一年前,团里组织各连队的宣传队汇演,二连得了汇演第一,梁海生当时也是连队宣传队员之一,在大礼堂举行颁奖仪式那天,前任好八连指导员,现任团政治处汪主任 ,专门把他叫到身边聊了一会,说是在军区“两会”(四好连队,五好战士代表大会)上,见到了他父亲,受梁袤书之托了解他的学习,生活情况。这个汪主任,因为在“两会”上被军区胡政委看中 ,招为准女婿,回来后由指导员一步升为政治处主任,可算团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而海生被召见之后,就把如此重要的人和关系都抛到了脑后,再也没想过如何去延续这个关系,梁袤书的一番苦心,也被这个白痴儿子给废了。

果然如高龙飞所说,两天后,连队召开了军人大会,由营里的副教导员来上课,专讲纪律问题,其中关键一段,是不点名地批评了某个人。副教导员据说是上过朝鲜战场的老兵,慷慨激昂地说:“我们二连,有个别人 ,出生于革命家庭,生活在大城市,家里经济条件很好,他本人却有小偷小摸的坏习惯。大家都听说了,最近连队又发生了丢钱的事,我奉劝这样的人立即悬崖勒马,深刻反省主动坦白,不要一错再错下去……”

这段话说完,海生第一个感觉就是所有的目光都在瞄着自己,而他最熟悉的感觉是自己又一次成为众矢之的的人。

课后的讨论会上,前五分钟没有一个人发言,丢钱的胡连营和班副摆出一付看你怎么说的架式。等着梁海生接招,其余的人更不愿在这种时候说话。虽然海生在暗箭难防的世界里总是处于被动的地位,但到了这种时候,反而特别冷静了,脑子飞速转了几圈后,他立即理 清了局面,选择了一个别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表态。就在大家快沉不住气时,他冷静地举手要求发言。

  “大家都知道,我曾经偷过别人的钱,我不忌讳别人翻这些旧账。”海生的开场白,说得坦坦荡荡,反到让有些人坐立不安了。他接着说:“因为这毕竟是自己的错,正所谓前者不忘,后者之师,今天听了副教导员的课,深深地觉得领导的教诲非常及时,我会在今后的路上,时常用过去的错误提醒敲打自己,不再犯相同的错误,完了。”

  “完了?”拿着本子刚想做点记录的排长,深感意外地问。

   更感意外的是在一旁磨拳擦掌的胡连营和班副,梁海生很坦诚地翻出自己的旧账,同时又只字不沾眼下发生的“丢钱”事件,让他们的计划全落了空。他们原以为在副教导员不点名的点名后,梁海生已经无路可退,要不是死不承认,要不是喊冤叫屈,无论走哪条路,他们都准备好了批判的方案。别看他们都是农村兵,经过“支左”的战斗洗礼,批判一个人的本事,都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然而他们  没想到梁海生用四两拨千斤的办法,就将自己置身事外。这会,他们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排长,希望他能说些什么。

排长此时也没了主意,这个梁海生,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副教导员不是点名的点名,毕竟不是指名道姓,党支部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钱是梁海生偷的,他们只是希望用敲山震虎的方法让他自己承认。

邵群一看排长窘迫的样子,当即说道:“我觉得梁海生主动联系思想实际,联系自己曾经摔过的跟头,去理解教导员上课的精神,给我们开了很好的头,下面希望大家联系实际踊跃发言。”

在讨论之前,排长把党支部的意思告诉邵群,希望在教导员敲山震虎的讲话之后,班里再给梁海生一些压力,但是,邵群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事是梁海生干的,他私下和五班长高龙飞交换过看法,他俩甚至有另一个大胆的猜测。因此,梁海生的发言,正好让他就驴下坡,把讨论推到自己所希望的方向上。

自从批判成了政治利器之后,从城市到农村,从地方到军队 ,批判或自我批判如同家常便饭,七亿男女老少鲜有不会使用的,如果你见到个没了牙的老太登台做大批判演讲,一点都不奇怪。批判和自我批判之间,总是批判别人难 ,批判自己容易,因此,邵群这么一说,大多数人纷纷联系自己实际发言,排长见讨论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上,只能怏怏地离开了。

海生虽然在讨论会上赢了一分 ,但副教导员那番讲话,那是以领导的标签印在了每个人心上,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明显地感到自己被这个群体疏远了。好在他从小就有坏小子的历练,被误解的滋味,相比当年不给吃饭的滋味,要逊色的多。在一片寒冷的围困中,他用更寒冷的傲慢来回击,真理被一个人握住的感觉,有时真能带来无穷的力量。这些天,他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诉苦,把头抬得高高的,牙咬得紧紧的,从不主动和任何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打招呼。

  “嗨,你不会目中无人到如此地步吧。”偏偏有人很不知趣地来拍他的肩膀。

   站在他面前的是赵凯,海生脸上一下子飘起了笑容。

  “让我看看,瘦了,那单纯的目光也一去不回了。”吃了两天文艺饭的赵凯拿腔拿调地说。

   海生终于经不住他的调侃,从心里笑了起来,“你都听说了?”

  “还是李一帆告诉我的。”

  “这就叫做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去你的,才去几天,就学得一溜一溜的。”

“走吧,别站在宿舍前,让别人当靶子瞄。”

   两个人找了个角落,赵凯继续说:“我和李一帆绝对相信这事不是你干的。”

  “谢谢。”海生被他说得眼眶湿湿的。

  “你不想个办法让他们还你一个清白。”

  “什么办法,我自己跑到连部去质问他们?他们两手一摊对你说,我们没说是你偷的钱啊,请你不要对号入座。这一套你还不懂吗?”

  “这帮人够混蛋的,这一招叫温水煮青蛙,慢慢整死你。”

  “爱整不整,我非要看看他们最后给我定个什么罪,大不了我就跟他们耗上了。”

  “真没想到一个月前,你还是训练标兵,一夜之间就成了反面人物,我听我们班长说,原来下半年党员发展计划里有你,最近把你拿掉了。”

  “那好啊,把你换上去正好。”和死党在一起,海生的胡说八道又回来了。

  “恐怕来不及了。”

  “这话什么意思,你要调回去?”因为上个月田朝阳刚刚调回南京,所以海生立即想到那上面去了。

  “我哪有办法调啊,年底退伍,我拿定主意了。”

  “什么事急着要退伍?南京有女孩子等着你了?”海生继续他的胡说八道。

  “还真给你说对了。”赵凯朝他神秘一笑。

   海生没想到自己顺口一说,还真说中了,开心地问:“你什么时候跑出来个女朋友?”

  “你忘了,上次还和你说起她。”

  “你是说冯佳?”看着赵凯得意的神情,海生一拳就杵了过去。“这么快就搞上了。”

  “什么叫搞上了?你说话别这么难听,我们这是谈恋爱,你不懂。”

  “真是酸死人了,搞得像情场老手似的。”

  “想不想看我给冯佳写的诗。”赵凯美滋滋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

   海生不容分说一把抢过来说:“你也写诗了,你们军院的是不是人人会写诗。”打开折得仔细的纸,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首诗:

倘若分离是相思的床,

那就让我们在床上拥抱。

倘若记忆是爱情的河,

那就让我们在河水中畅游。

倘若希望是青春的锚地,

那就让我们即刻扬起航。

倘若岁月是首真诚的歌,

那就让我们唱着它永不停歇。

  “写得太好了,我可以朗读吗?”海恳切地说,求得赵凯同意,他又亮着嗓子朗读了一遍。

   赵凯是想了一晚上才拼出来这四句诗,害怕冯佳会笑话他,所以先给梁海生看,见对方喜孜孜的神态,不免得意起来,问道:“喜欢哪一句?”

  “都不错,和李一帆有的一比。我最喜欢第三句,倘若希望是青春的锚地,那就让我们立即扬帆起航。太有感觉了。”海生说到这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恨不得立即有一艘船载着自己 驶向遥远的地方。

   他把赵凯的情书折好还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记得前年拉练时,李一帆是怎么说冯佳的吗?”他小心地省去了“破鞋”二字。

  “早跟你说了,那是他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

  “那么,你是铁了心要走了?”

  “我们俩说好了,年底一起打报告退伍。”赵凯一付眉飞色舞的样子。

   海生太羡慕他了,这么快就有了情投意合的人,而自己惦念的那个人,此刻不知在天涯何处。“看来二连就将剩下我一个了,真没劲。”他丧气地说。他最怕失去朋友,因为他都是用心去交朋友,朋友走了,心也没了。

  “我看你跟我们一块退伍得了,呆在这个破连队一点意思都没有,你看你,给他们争了那么多荣誉,他们还一心要整你,再呆下去,不是自个儿找抽啊。”赵凯说着,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我要走了,我只请了半天的假,晚饭前要归队 。”

  “看到冯佳,向她问好。”海生嘴上说着,心里却在妒忌,你小子,一谈恋爱,手表也戴上了。

   赵凯拍拍屁股刚想走,又对他说:“对了,你就没把这事写信告诉家里?”

  “写了,”海生答完又问:“什么时候再回来?”

  “下个月要巡回演出,会很忙,争取吧。”赵凯已经从冯佳那儿得知海生老爸的官位,特地又加了一句:“这种情况下,求老爸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见到赵凯,海生的心情好多了,这些天的压抑扫去了一大半 。晚上睡觉,作了个特别绮丽的梦。他梦到丁蕾在他面前浅浅地一笑,扭身就消失在前面一片山林里,他提步追过去,穿过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草木才撵上她,好不容易握住她柔美的小手,体内已经情不自禁地往外喷涌着欢畅的液体。她羞羞地回过头来,竟然是冯佳宽容的笑脸。他一下就醒了,怔怔地躺了一会 ,等那道劲全过了, 赶紧脱下裤衩,用手纸将下身擦干净了,至于淌到床单上的,只能认了,明早上起来,一整理床铺,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人赃俱获,这才是抓了个现行呢。

   他在心里默数曾在梦里出现的女孩,最多的是丁蕾,其次是顾红,丽娜,甚至有李宁,而冯佳则是第一次。他冲着黑暗对赵凯说:哥们,别怪我,全是你自己惹的祸。然后又昏昏睡去。

 

 

(十八)

   第二天,是全排战术训练日,也就是那种和土地零距离接触,在地上趴、爬、滚的训练。这个项目绝对需要硬功夫,当你在快速跑动中,听到“趴下”的口令,不管脚下是水是泥还是石头,都必须以 最快的速度卧倒,就这一“趴”,等于是硬生生地摔下去,痛得你呲牙咧嘴,你慢慢地趴下吧,真打起仗来,子弹早在你身穿了无数窟窿。趴下后 ,还要爬行,军事术语中叫“匍匐前进”,如同蛇行,练到正常人行走的速度,才算练成。这套功夫,不磨破一层皮,磨坏几套军装,休想成功。

   训练开始时,排长站在队列前,大声叫道:“梁海生,出列!”海生应声跨出队列。

  “我们先看一下战术动作演示。”排长一脸严肃地说。

   海生心里明白,在硬梆梆的场地上练战术明摆着是想刁难自己。他不在乎,因为摔下去是有窍门的,掌握了窍门就不会摔痛。

  “听口令,目标正前30米处的旗帜,跑步前进!”

   海生提着枪,猫着腰,飞快地向目标跑去,耳边传来排长的口令:卧倒!口令刚入耳,人已经“刷”地一下趴在煤碴地上,并架好了枪准备射击。眼慢的人几乎看不清他是怎么卧倒的。排长再下令:“匍匐前!”海生收枪侧身,快速爬行,很快就到了目标下。

   就在这时,连部通讯员跑来报告:“一排长,指导员请你立即去连部开会。”排长一听,把训练交给邵群指挥,匆匆跟着通讯员去了。

   排长一走,邵群就喊到:“梁海生,起立,归队。”然后宣布全排原地活动。海生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擦了擦了鼻梁上的汗,回到队伍里,正听见班副背对着他神叨叨地向一班副说:“我的见通讯员对排长说,从警备区下来一个调查组。”一班副问:“调查什么?”“八成是调查丢钱的事吧。”一班副抬头正好看到回来的梁海生,忙朝着班副努努嘴,阻止他说下去。海生从飘进耳朵里的只字片言就猜出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现在的他沉稳得很,别说警备区来人,就是中央军委来人,他也不会慌张,他到真希望看到自己是如何被大卸八块的。

   连部的会,一直开到午饭过后还没结束,午休时,通讯员又来把班长叫走了。这更证明班副的猜测是对的,直到午休结束后,班长和排长才出现在宿舍,邵群对焦急等待的全班人说:“大家过来开会。”然后对海生说:“你到连部去一下,警备区崔干事找你谈话。”

   梁海生的脚还没踏上连部的台阶,就看到一个陌生的干部站在连部外面。

  “你是小梁吧?”对方微笑地问他。

  “报告首长,我是梁海生。”穿着白衬衣的梁海生脚跟一碰,算是行礼,心里想这就人就是崔干事了吧。

   果然,对方自我介绍是警备区政治部群工处的崔干事。“来,我们就在外面走走,边走边谈,你看行吗?”崔干事客气地说。

  “行。”海生心里有受宠的感觉。

   初秋机场一隅,午后格外的安静,长长的林荫道下,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唱着生命的歌。俩人走在树荫下,倒显得突兀。

  “警备区的张副政委,你认识吧?”崔干事首先打破了沉默。

  “认识。”海生还是像士兵回答问题那般答道,但心立刻明白了,给家里写的信起作用了。

  “首长让我来了解一下发生在你们连丢钱的事,这件事发生在你们班,对吗?”看到梁海生点头,他继续说:“现在了解下来,这件事你们连队干部,包括个别营里干部确实有些主观武断,不应该在还没有调查清楚的情况下就在全连大会上乱下结论。找你来,是希望你不要背思想包袱,相信组织,相信领导会对这件事做妥善解决。怎么样,你有什么想法?”

   崔干事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傻的人也听明白了,只是几分钟前,海生还是个背着罪名的人,现在又像所有的东西突然消失掉了,似乎从来没发生过,如此的心里落差,根本无法让他细想,他只能摇了摇头说:“没有想法。”

  “好,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子弟兵,”崔干事开了个玩笑,“听说你是个训练尖子,这很好啊,部队就需要这样的人才,希望你好好干,为父辈争光,为干部子弟争气。”

   听到这,海生知道这场谈话就要结束了,心里松了口气,从小到大他听到这类教诲,都可以堆成一座山了。不过他还是感谢崔干事让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请转告张伯伯,我很感谢他的关心,我不会辜负他的期望的。”说着,他心头一酸,竟然落下两滴泪水来。

  “我不会辜负期望”的话,他这一辈子也不知说了多少次,但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努力和别人的希望,根本就是两回事。

  “坚强些,小梁,一个真正的战士,要能够接受各种考验。”崔干事拍着他的肩膀动情地说。

   海生喜欢这种拍肩膀的感觉,他记得李秘书、林参谋、郭班长,他们都拍过他的肩膀,还有枪走火时,那个王处长,现在的王团长,也拍过他的肩膀,在他心里,他们能拍自己的肩膀,证明他们对自己的赏识。

   崔干事一行当天就回去了。在他俩谈话时,班里开了个会,副连长、排长都参加了,副连长在会上批评班副和胡连营,在事情还没搞清楚前,随便怀疑人,造成很坏的影响。晚上,在全连点名大会上,指导员当场作了清除谣言的讲话。

   至此,海生以为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未曾想,几天后的军人大会上,一直沉默的连长吴发钧利用讲课的机会,酸溜溜地说:“我们有些战士,意志很薄弱,承受不了一点点压力,吃不了一点亏,一点小事就通过关系走上层路线,我告这种人,靠父母只能靠一阵子,靠自己才能靠一辈子。”

   海生彻底的笑了,这些话,换一个环境说出来,或许有些教育意义,此时此地,活像一个下棋输给他的人所说的话。

   再说说被梁海生称为“塘湾十二号”的南京家里发生的事吧。梁袤书,这延平一收到儿子的信,就明白老三这次被冤枉了。俗话说,知子莫如父,海生虽然天大的事都敢做,但只要做了,从来就没有不敢承担的。他们相信这孩子经历上一次偷钱的事,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尤其是刘延平,孩子受到委屈,比自己受到委屈还难受。自从当年从北平逃到晋察冀边区参加八路军后,就一直把军队当作自己的老家的她,看到儿子在老家受委屈,直让她吃不香,睡不着。她想到抗战时期就和梁袤书在一起同生死,共战斗的警备区张副政委,便三番五次磨梁袤书,叫他找一下张副政委。历来清高的梁袤书,怎么也不同意为这种事找老战友。这年代,国家的高级干部都是从战火中幸存下来的功臣,在封建废墟上新建的国家,并没有为他们制定一套公仆规范,只凭他们个人的党性与道德理念,处理个人和权力的关系。为孩子的事找老战友,梁袤书又如何开得了这个口。另外,从一个成熟男人角度看,这个世界上委屈和冤枉是家常便饭,对孩子也是一种磨炼,只是他没把这个想法和刘延平说,说了,只怕她火气更大。

  “你不打,我打!”刘延平恨不得踢这个自命清高的丈夫一脚,作为从北平跑出来的女学生,她也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呀。

  “你要打,好好和老张说,免得人家觉得我们是在袒护孩子。”

  “这个我比你懂!”刘延平看穿了他乐得她出面,自己则躲在后面。

   电话的结果,就是崔干事奉命去二连了解实情。二连的干部此时才知道,梁海生的父亲根本不是什么仓库主任,现在这件事反弄得他们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了。虽然没有真凭实据就给人扣帽子的事,在时下的中国太普遍了,但也要看你这一棍子打在谁的身上,打错了,就很可能把自己打趴下了。所以二连党支部在崔干事的点拨下,当即调转了口风。

   对于拨开乌云见到太阳的梁海生来说,心情自然焕然一新,早先那些躲在阴侧处的议论,突然就消失了,同期而至的是大家示好的表情,最没出息的还是没心没肺的他自己,一觉醒来就把不久前众人的指责和脏水,统统忘了。

   这一天,全连在飞机跑道旁边宽阔的草地上进行投弹训练,休息时,久没露面的五班长高龙飞和邵群,梁海生一起聊天,突然草地里有一只野兔子窜出来,急速往跑道另一边跑去,海生捡起一块石头就扔了过去,把那兔子吓得又跑又跳,消失在另一边的草丛里。高龙飞跟着兴致高昂地对梁海生说:“你能把手榴弹从跑道这边投到跑道那边吗?”海生听了,拿起一个手榴弹就想试。

  “等等,先别急投!”邵群急着拦住他,对五班长说:“来,赌一下,投到跑道那边怎么样?没投到又怎么样?”

  “行啊,先让我目测一下。”眼看周围的人跟着起哄,五班长有些心虚,经过正儿八经的目测之后,对海生说:“跑道宽65米,你敢赌吗?”

  “赌就赌,输了怎么办?”海生一听,心里有了把握。

糖、饼干、汽水……,大伙在一旁乱嚷嚷,反正谁输了,见者都有份。

  “谁输,谁买一斤大白兔。”邵群也不问二人同意与否。

  “先让我投一个试试。”海生说着去挑几个顺手的手榴弹。

  “不准试,试了你又不赌,那不是耍赖吗?”高龙飞也不是省油的灯。

   已经自动当上裁判的邵群说:“投三颗,只要有一颗投过去,就算赢。”

   这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的人,谁都知道梁海生投的远,但要从如此宽的跑道这边扔到那边也绝非易事。海生量好步幅,甩了甩胳膊,开始助跑,最后一步大喝一声,手榴弹急速从手中飞出,在跑道上空翻滚着,远远地落在跑道那边的草丛里,人群中顿时骚动起来,有的说,我看有七十米,有的说比我扔得远一倍。二班长迫不及待地宣布比赛结果:梁海生赢。

   下午训练结束后,高龙飞找到海生,硬拉着他去机场小卖部买糖。

  “你还当真去买啊?”海生反倒不好意思了。

  “愿赌服输,我要是耍赖,还不给你们班长从年初一骂到年三十。”

   两人从小卖部出来,高龙飞二话不说,把鼓鼓的一包糖塞到梁海生手里,“说实话,我估计你能扔到那边。”

  “那你还跟我打赌。”

  “这包糖是为了庆祝你脱离苦海。”

   海生一听,傻了,心里一下涌起了无数的感慨:“是吗?你没必要这样。”

  “好了,吃了糖还要卖乖。”高龙飞脸一板,容不得他再说。

   两人一边嚼着糖,一边在夕阳下溜达着,高龙飞此时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吧,丢钱的事,背后可能还隐藏着另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海生吃惊地望着他。

  “我和你们班长一直认为,胡连营根本没丢那十块钱。”

  “什么?”海生不禁楞住了,他从来没有往这条路上想过,现在高龙飞一说,心里豁然一亮。他迫不及待等着对方说下去。

  “当时你们班长和我算过一笔帐,胡连营每月津贴10块,他每月固定存7块钱,事发前,他刚刚在银行里存进7块钱,事发时,邵群检查过他的皮夹里面有一张2块,两张1块。你想想,他如果还有10块钱,为什么不一起存进去?谁都知道河南兵抠门,胡连营又是其中最抠的,多存钱多得利息,他能不懂吗?其次,他在丢钱的具体时间上,说法前后矛盾。他对邵群说,早上起来还看到钱在皮夹子里,连里问他时,他又说前一天晚上看见钱还在皮夹子里 。”

  “那么他为什么要欺骗连里说自己丢了钱?”动机!海生最想知道胡连营的动机。

  “你想想,上次偷窥的事 ,最后找你出来做了个检查,连猪都知道你是替别人背了黑锅,后来,你们班副的入党申请被延迟,没多久就出现了丢钱的事。你再想想,如果丢钱的事是件无头案,唯一能怀疑的不就是以前有偷窃行为的人吗?”

   高龙飞一口气把憋在肚子里许多天的猜疑说出来后,心里轻松无比,梁海生却听出了一身冷汗。“这么说,丢钱的事是专门设计好陷害我的。”他恍然地说。

   高龙飞只是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了。

  “这件事,我们排长参与了吗?”海生嘴上如此问,心里却在抱怨,既然邵群早就怀疑,为什么不提醒自己呢?但又碍于高龙飞和邵群的密切关系,问不出口。

“估计你们班副没这个胆把底牌告诉他,很可能暗示过什么。至于你们排长怎么想,是坐观其成,还是被牵着鼻子走,就不得而知了。”

   海生明白了,其实很多人都在一旁看出了门道,只是各自的利益下,都奉行“沉默是金”的座佑铭。他多少猜到了班长邵群含蓄的态度背后,因为他是连队培养的干部苗子,这年头,一个农村兵能在部队提干,就算一辈子吃上官饭了,这是比天都大的事,他当然不会和排里、连里过不去。再说,今天五班长这番话,说不定就是邵群托他转告的。至于高龙飞拖到云开雾散才讲这些事,一定也有他自己的苦衷。想到这,他不禁长舒一口气,所有的事情都在脑子里贯通了,想不到这一百多人的军队底层,一件事竟也会有这么多的纠缠,再加上放没有浮出水面的……,他不敢再往下想,却想到了从成语小词典上有四个字“如履薄冰”。

   想通了的他冲着高龙飞“嘿嘿”一笑,所有的阴谋、仇恨、猜忌都在这一笑中散去。

“说侬惹(sha)气,侬就惹(sha)气,架大的事体还笑得出来。”

“哈哈,我不笑还哭吗。”海生又恢复往昔的嬉皮笑脸的样子。

   此刻,秋日的落日余辉,正把一望无际的天边染得五彩斑斓,火红的夕阳在大地遥远的尽头演绎着宏大的生命乐章。在它的光环下,营房、林荫道,梁海生和高龙飞,一切都是如此的渺小。

   这时,飞机跑道一般笔直的林荫道上出现了一个身影,行色匆匆的样子,海生猜道:“这个人好像是冲我们来的。”两个人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走近一看,正是邵群,海生赶紧把手里的糖递过去说:“来,吃糖。”

  “你们俩跑哪去了,连部的人到处找你。”邵群风风火火地说。

   海生一脸疑惑地问:“找我?”

  “当然是找你,你还不知道吧,你的调令下午就到连部了。”

  “调令,调到哪儿去?”海生更疑惑了。

  “不知道,你快去连部吧。”

   海生一溜快跑回到宿舍,把糖往桌上一放,喊了声快来吃糖,扭头就往连部跑。

   海生调动的事,当然是家里一手安排的。自从刘延平给上警的老张打过电话后,梁袤书日益感到孩子身处的那个环境,已经对他的成长非常不利。此时,军队高层盛行一种风气,把当了几年兵的子女,纷纷调回身边或者自己能庇护的环境里,比如老田家的老三朝阳,三个月前就调回了南京。梁袤书虽然清高,但既然家家都这么做,清高也就无趣了。自从希望孩子们能上大学,有一份很好的职业的心愿落空后,他就始终觉得亏欠了他们,现在把海生调换个环境,能顺顺利利的入党提干,也算尽了自己做父亲的责任。

   突然要告别给了自己无数酸甜苦辣的连队,梁海生心里自然有许多惆怅,这个曾有他一席之地的“家”,对他并不友好,但是它留在自己心里的痕迹是永远磨不去的。

   第二天,收拾好行装,和大家一一告别后,正欲离去,排长迎面来了,海生本想不去和他告别的,因为他在自己心里的形象实在糟糕,没想到他自己来了,正犹豫要不要给他敬个礼,排长先举手给他敬了个礼,他立即就不好意思了,暗暗责备自己如此小器。这一内疚,从前的种种不快,立即烟消去散,他赶紧挺直身子,给排长恭恭敬敬地敬了个礼,然后握着排长的手,说了许多感谢他对自己如何关心的好话。

   当海生背着背包,拎着行李到团军务股办理调动手续时,在团司令部里又遇见一个熟人,就是那个很赏识他的王团长,他吃惊地说:“嗨,小鬼,你这是去哪?”

   海生敬了个礼说:“报告团长,我调走了。”

   匆忙之际,团长没空多说,和他握了握了手便转身离去,背影里,听见他对身边的人说:“唉,多好的苗子,调走了,真可惜。”

   这是最让他感动的评价,有团长这番感慨,自己在这个军营度过的日子都值了。他怅然地拖着行李,走出团部,走出营区的大门,一拐弯,消失在大路上。

   当了三年兵,他长到了18岁。18岁,正是咬在嘴里嘎嘣响的年龄,这个年龄本该是选择高考志愿,躇踯满志,规化人生大业的年龄,他却花了三年时间学习做一个真正的士兵。三年中,他唯一没学会的是听话,如果他学会了听话,他就是一个完美的士兵。然而,完美的军人如果曾经是他的梦想,这个梦想如今已经老去,他固然不知道未来在哪,但绝不会是身后日本人留下的那座军营。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