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不会游泳的鱼
(一)
一路向北,当火车驶过钟山的北麓,海生有些迫不及待了,那个有着自己家的城市,越来越近,一声长鸣之后,车厢里的人开始忙碌起来。终于,高高的站台出现在车窗前,随着最后一次刹车,车厢停止了晃动。以军人模样在公众场合行动的他,尽管怀揣着兴奋,却要装着很耐心地等着周围的人都走完了,才起身收拾好行李,迈着稳健的步伐,有板有眼地跨出了车厢。
顺着人流,他刚往出口方向走了几步,就听到有人在喊:“海生!”声音又脆又响地贯入耳中。他快速地在人群中搜索,总算找到小燕的身影,她正逆着人流冲过来,快三年没看见她,眼前的小燕和记忆里的小女孩,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原来红扑扑的小脸,已透着青春的秀气和自信,两支粗粗的辫子,整齐地梳在胸前,完全是个高年级女生的模样,只有那额头上的刘海,还和从前一样。
小燕冲到他面前,一下子站住,兴奋地说:“我很远就认出你来了。”
“怎么样,像不像一个当兵的?”海生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他们话别的那一刻。
“像,和电影里训练有素的军人一模一样。”在小燕眼里,海生已经完全不是三年前喜欢缩着脖子,自顾自走在马路边沿上,猥琐瘦小的三哥了,他沉稳地站在人流中,威武而自信。
“没想到你长这么高了,我差一点认不出来你。”三年来,开心莫过于此刻,海生的兴奋一点不比小燕少。
这时,小燕的身后出现一个军人,上来就把海生两只手解放了。他提着行李说:“你就是海生?”
小燕赶紧介绍:“这是老爸的驾驶员小何。”
海生略感意外地问:“你们把车开来了?”
“这可是经过老爸同意的,我和他说,你肯定有很多行李,他就同意了。”
“跟我走,从软席候车室出去,车就停在那边。”小何热情又老练地在前面带路。
三人逆着下车的人流,很快走进了空旷又清洁的软席候车室,和肮脏嘈杂的站台比起来,这一块方寸之地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穿过一道门,就是车站广场,一辆挂着军牌的小车 ,醒目地停在门口。虽然离开了这种生活数年,海生丝毫没有陌生感,反而充满了喜悦。在高干子弟中,海生肯定不属于那种不炫耀就混身难受的人,可他也绝不是拒绝享受生活的人。
上了车,海生一边和小燕聊着,一边寻找着熟悉的街景,玄武湖,明城墙,纷乱的中央门过后是整齐的林荫大道,一一勾起他深藏的记忆。
突然小燕指着穿外说:“记得那个院子吗?”
一片灰色的院墙里有一幢黄色小楼显得很醒目。“记得,我有个卫岗小学同学姓孟,他家就住这个院子里,他妹妹和你同班。”
“对了,这里现在是顾红的家。”
海生闻声 ,又回头看了一眼。
“不仅顾红他们家搬走了,丽娜他们家也搬走了,9.13林彪事件后,丽娜的老爸调到了军区后勤部去当副政委了。”
“谁搬到我们小院来了?”朝阳家搬走的事,海生早已从朝阳的信里知道了,他想知道,是什么人搬进了那两幢小楼里。
“一个从舟山要塞调来的副政委,一个是从27军调来的政治主任。”
“呵呵,我们家被政治工作者包围了。”海生有些卖弄地说。
“就是,老妈不知道跟我讲了多少遍了,不要乱说话 ,我每天要说成百上千的话,谁知道什么话属于乱说话,再说,我又不和他们来往,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车一拐弯,进了久别的大院,迎面是无时无刻不在脑子里的大钟楼,它高高地矗在裙楼之中,像是个展开双臂的巨人,迎接归来的儿女。海生惊奇地发现那个记忆中从来不走的大钟,开始走了。他立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小燕。
“我也不知道,忽然有一天它就开始走了,还走得忒准。”
“京腔啊!”海生又有一个惊奇的发现,小燕和别的干部子女一样,说话带京腔了。
“和姑姑的女儿方妍学的,她来南京当兵,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
记忆里的人搬走了, 从来不走的大钟开始走了,小燕也成了会拿腔拿调的大女孩,藏在心底的大院,在他不在的日子,活得似乎比他滋润。
(二)
几乎所有的青梅竹马的故事,都是人们杜撰出来的,为的是给自己的人生涂上美丽的彩霞。这是人类共有的谎言,谁也无法阻止它世代相传。
落叶,随着秋风飘到她的脚下,眷恋着,又被抛弃在身后。她气闲神定地踩着那些落叶,仿佛觉得踩在了无数隐藏的眼睛上。从家里骑车到大院,只需三分钟,但她宁可花十几分钟走到大院。她今天这身衣服若不穿街走巷,岂不是浪费。年轻的她,至少已经学会如何走在别人的视线里,女人,当然是做作的好。
她穿的是母年轻时穿的短大衣,这是件米色,带着浅咖啡色宽边,大开领式样的俄罗斯短大衣,腰上还有一条装饰腰带,轻轻一扣,就能把女人的线条凸现出来。虽然它在衣橱里藏了十来年,在今天唯有绿、蓝、灰的世界里,依然格外显眼。
她是顾红,那个当年与海生被旁人凑成一对的女孩,如今已经出落的风姿绰约。她和姐姐顾青曾被美誉为大院里的“二乔”,姐妹俩的美貌,完全得益于父母的遗传,顾松林是大院首长中长得最帅的,七分威武,三分英俊,正是那种最让女人心动的男人。而谭阿姨,这个来自美丽的青岛的中德混血儿,很像她那个时代红极一时的英格丽·褒曼。大院里所有的妻子们,在她面前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相形见绌”。
海生打小就喜欢这一对叔叔阿姨,在所有到家里来的叔叔阿姨中,他们的声音最让他兴奋,凡是他们的教训,他也最听得进,那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教训有多动听 ,仅仅是因为他喜欢他们。这世上,还真有人是在喜欢与不喜欢中渡过一生的。
与从前天天进出这个大院相比,顾红感觉有很长时间没进来了,两年前的冬季,老爸还困在清查“5·16”的学习班里,一天,大院的管理处长来到他们家,说是奉党委的旨示,这幢小楼要腾出来给新来的一位副政委住,请他们全家搬到大院外的机关招所,那是一间座落在院墙角落的小平房。对方说得非常客气,全家却没法不生气。尤其是顾红的哥哥顾斌,当场指着处长的鼻子子说:“你们这帮小人,我父亲问题还没定性,就急着把我们扫地出门,还有没有良心!告诉你背后的那些人,我们就是不搬!”
顾斌1976年和梁津生一块去当兵,因为父亲的问题刚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心里一直憋了一股气找不到到地方发泄,那天正好给他逮着了机会,一番话把那个处长的脸噎的红一阵白一阵,只能不停地解释,这是党委的决定,他只是来传达指示。发火,原是雄性特征之一,但在博大的中国文化里,发火是无能的符号,是玩不转的表现,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是谭阿姨好歹劝住了儿子,全家灰溜溜地搬出了大院。
尽管顾家灰头鼠脸搬出了大院,当日受辱的处长和听处长汇报的首长,还是要出那口恶气的。此后,每当顾家的人要进大院,都会被大门口岗哨拦住不让进,说要经过请示才能放行。顾斌干脆声称永不进这个大院,而顾红的做法是,你不让我进,我偏要进!哨兵们对一个年轻女孩也不知该怎么好,只能任凭她去。
有一次,碰到一个新兵站岗,硬拦着顾红不给进,挎着的冲锋枪枪口都快顶到顾红的胸脯,凶巴巴地说:“上级有命令,不允许你们家的人随便进出大院,必须经批准后才能进。”顾红一扭身闯进值班室,拿起电话接通了梁副司令家,正好那天梁袤书在家,她在电话上就哭开了:“梁叔叔,我妈妈让我来看看你,大门口不许进,站岗的拿着枪械威胁我。”
梁袤书一听就火了,当时就在电话里训斥值班参谋:“父母亲的事,怎么能和孩子连系到一起,我们是共产党,不是封建王朝!”
林彪摔死后,什么也没查出的顾松林从学习班出来了。官复原职的他怎么也不愿回到大院任职,军区党委只能给他安排了其他的位置。顾家也从小平房里搬出来,住进了一个独门独院的小楼里,电话、小车、勤务兵又重新配齐,顾红进出这个大院也没人拦了。当然,除了找小燕,否则她才不来呢。
早两天,小燕在电话里跟她说,海生从上海回来了,还为小燕带了几斤开司米毛线。顾红听了,咯咯地笑着问:“他懂怎么买毛线吗?”在她的记忆里,海生永远是犟头犟脑的样子。小燕在电话那一头说:“他呀,开司米是什么根本没听说过,是我告诉他买什么样的毛线,什么颜色,他才会去买的。我觉得足够打两件毛衣,所以叫你来拿一半回去。”两人于是在电话里约好,今天在梁家碰头。
顾红轻快地走进熟悉的院中院,隐藏在树梢里的红瓦顶旧居,首先跳进眼里,秋日的阳光下,它似乎更老了,更旧了。她找到了自己那间屋子的窗户,心里有说不出的落寞。
当年,由于父亲被审查,她不仅没当上兵,还摊上了去农村插队落户的倒霉事。插队的地方倒不远,过了长江,再往北一个多小时车程就到了。如花似玉、千娇万宠,刚满16岁的她,落户在一个五保户家里,家里只有一对老夫妻,他们唯一的儿子,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老俩口成了烈属,现在住的房子,是村里照顾他们给盖的。三间土坯房,屋顶是灰瓦铺的,这年头,瓦房在村里算是不错的了。整间屋子只有那顶蚊帐下的空间,是顾红愿意呆的地方。每当黑夜降临,她就把门闩顶得死死的,点起昏暗的油灯,倦缩在床上,等待睡意来临。
万幸的是,顾红不用做饭,无论她什么时候回到小屋,大妈总会给她弄碗热腾腾的面,缘由是她每次从省城回来,都给老俩口背些白面。这白面在农村可是精贵的东西,她能吃上口热饭,也全是这点白面换来的。久而久之,村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这女娃的父亲是个大官,于是,从生产队到公社常有干部托她在省城办事,她呢,得到了可以呆在城里,不用去住土房,去下田劳动的实惠。炎凉的世态教给她的第一课,居然是什么叫交换。
从上海开始,顾红就是出了的“洋囡囡”,“嗲妹妹”,到了豆蔻年华,寻常人家的孩子,她都很少来往,即使见了海生,也总是挑剔地说:你看你,弄得这么脏。海生常常被她讲得只剩下了自卑心。如今,她从千金的地位一下跌落到知青的身份后,再爬起来,已经和那些穿上军装的发小们差了不止一个台阶。过早饱尝了世态炎凉的顾红,变得非常现实,她年轻的头脑里存进了一个古老又坚定的念头:这世界对女人来说,再没什么比“靠山”更重要了。
早在大院里的孩子们开始相互配对时,大家就把顾红和海生配在了一起。海生当兵走了之后,她参加了大院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宣传队排演的是《智取威虎山》,她在里面演“小常宝”,有一次,宣传队去大个秦浩当兵的部队演出,那里有几十个从大院里去当兵的男男女女,演出结束后顾红和他们聚在一起聊天,大个等人还不忘拿她和梁海生开玩笑,惹得她当众发嗲:“你们别瞎猜,没那回事。”
其实,她一早就知道海生喜欢自己,在老爸没倒霉之前,她小小的心里就知道周围有不少男孩子青睐他,其中有她看上得上的,也有她看不上的,海生在自己的心里的位置是中间偏下,这个级别还要拜他们是邻居所赐,他在顾红面前出现的频率太高,心里自然就有了他的影子,如果不是这个因素,这个常常被大人指着后脊梁的“梁老三”实在难成女孩子心仪的对象。但是,经过老爸从隔离审查到东山再起的变迁,在她心里排第一位的已经非梁老三莫属,因为在她们家落难时,海生的父母是为数不多敢站出来保护她们的人。在这个冷酷无情的时代,她认定梁家是她可以托付幸福的地方。
所以,顾红今天来梁家与其说是看小燕,不如说是专门为海生而来的,虽然迄今为止,她还说不清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上了海生,那又怎么样呢,她自信海生不会拒绝自己,如何让海生喜欢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来到梁家的小楼前,她亮开嗓子喊到:“小燕!
这种叫门方法,是她们自幼就沿用的,自幼的习惯总是亲切的,何况喊声也是为了让另一个人听到。
二楼的阳台上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门响,随即小燕可爱的脸庞出现在阳台上,一声“你等一下”,又消失了,接着是咚咚的下楼声,随后大门开了。看见打扮的与众不同的顾红,小燕一脸羡慕地说:“从哪买的这么有派头的衣服,穿着像个贵妇人似的。”
“得了吧,这是我老妈的,还是当年苏联专家的太太送的,老的要死了。”顾红嘴里蹦着谦虚的词,脸上却露出得意的笑意。
这两年,大院昔日的小姐妹几乎全进了解放军这所大学校,只剩下她们两个,一个因父亲的问题穿不上军装,一个因父母不希望她走当兵这条路。此时的中国,中学又恢复了高中,梁中书和刘延平要小燕顺势读下去,为这事 ,一向是乖孩子的小燕没少和她们吵,结果还是拧不过他们。
于是,这两人成了一对难姐难妹,顾红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到小燕这倒苦水,苦水倒完了,心自然也舒畅了。小燕呢,也是继承了梁家的秉性,甘为朋友两胁插刀,她甚至在顾红最低落时,到她插队落户的那间简陋的土房陪她住了一阵。文革虽然把人性摧残到了极端,在革不到命的旮旯里,残余的人性反倒成了最珍贵的东西。
两人叽叽喳喳地从门口说到了楼梯上 ,再从楼梯说到二楼的走廊上,又甜又脆的声音早已惊动了另一个人,他就是刚从上海回来的海生。
猫在自己房间里看书的海生,听到外面有人叫小燕时,心就禁不住地一跳,那声音是他熟悉已久的,等到说话声上了楼 ,他迫不及待地把耳朵贴在门上,确定和小燕说话的就是顾红后,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上,他冲动地去开门,却在转动门把的最后一刻又犹豫了,因为他无法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成年后的虚荣提醒他,这样冲出去很不得体。他停在门后,心里不停地复诵:冷静,冷静。直到心里平静的差不多了,才毅然拧开门走出去。
他按事先设想的,假装要去另一个房间,意外发现了站在走廊上和小燕聊天的顾红,然后装出很吃惊的样子……
这点小把戏,在很多人那儿根本不算回事,可对不喜好交际,腼腆的海生来说,如果不是当了三年兵,就这伎俩也不会耍。
就在他装着很吃惊的样子时,顾红脸上洋溢着重逢的笑容招呼他:“你好,海生。”眼前的海生着实令她眼睛一亮,他不再是记忆中没头没脑的小男孩,宽宽的肩膀,厚厚的胸膛,像个男子汉了。
海生却很矜持地说:“是你啊,顾红。”一付军人作派,不冷不热。
顾红对学会了矜持的海生并不反感,但也用不着在自己面前装矜持呀,还装得不像,或别扭,纯粹是爱理不理人嘛。她心里一阵慌乱,小脸涨得通红地说:“你回来了。”
其实,海生心里比顾红还要慌乱,眼前的她已然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尤其是那件米色短大衣,配上她椭圆的脸庞,真像这个时代的大众情人——冬妮亚。他刚回答她“是的”,就觉得一秒钟也不能在她面前呆下去,急忙给她一个假笑,转身进了老爸的书房。
两人之间等了近三年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罪魁祸首竟然是长大造出的烦恼。如果海生当时就像昔日一样,一下子就冲房间,然后大大咧咧地说:“嗨,顾红,我在房间里就听到你的声音了。”而不是先装作没看见,跟着还要懒洋洋的来一句,是你啊。或许他俩真能续一段青梅竹马的故事。
可惜那是如果。
站在一旁的小燕一看这情形,赶紧把顾红拉进了自己房间。
海生急着逃进房间里,另有一个永远无法启齿的原因。每个男孩子在长大过程中都会遇到梦遗,也就是《红楼梦》里所说的 ,从那里流出来的东西。而顾红正是海生在梦遗中频繁出现的女人,当年她那含苞待放的胴体,常常令他在睡梦里膨胀,兴奋,喷泄,然后醒来,难为情地对着午夜遥想。刚才一见到顾红,他的身体开始膨胀,他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下流的反应,哪还有心思和她说话,慌不择路地躲进了房间。
任凭顾红心思缜密,也无法猜到海生躲着她的真正原因,她心里空空地跟着小燕进了她的房间。小燕生怕刚才的尴尬伤到了顾红,赶紧拿出海生带回来的开司米毛线给她看。
“你看,又细又柔,与一般的毛线不一样,据说穿在身上既保暖,透气性又好。”
接过小燕递过来的毛线,顾红有口无心地说了一些应付的话,怏怏地离开了梁家。
落叶还在午后的阳光下慵懒地躺着,看不出一丝凄凉,反倒是踏在它们身上的人儿,心情无比惨然。这些年来,尽管由于生活的跌宕,她不再像过去那般高傲,但在心底里,她一直认为海生是她已经捏在手心里的一张保底的牌,来梁家的路上,她给自己编织了许多憧憬,没想到一见面,居然是这样的结局。
她为自己的自作多情害臊,一古脑儿地把气全撒到了海生身上:“你就是个势利眼!”她狠狠地踩着脚下那些吱吱作响的树叶说:“你放心,我再不会来找你了!”
如果她够勇气找机会再见海生, 这傻小子一定还是她的囊中之物。可惜,这些都只能是写在小说里的事,几乎所有的青梅竹马,都是被杜撰出来的,有些被杜撰在书上,更多的被杜撰在心里,从古到今,青梅竹马这个词已经被无辜又无害地用到泛滥。被权利和金钱玩弄得精疲力尽的人类,总想在“发小”,“光屁股朋友”,“两小无猜”类纯真的词里,找到另类的安慰,这似乎很愚蠢,然而谁又能否认愚蠢也是人性呢。
就在两小无猜变成两小瞎猜的时候,旁边还有一个摸不到头脑的人,那就是小燕。关于顾红和海生的传闻,她早就听到一些,心里当然盼望两人会在自己眼前上演一场爱的大戏,这既是亲上加亲的事,也一定够刺激。她不知道他们俩之间有过什么,也不懂得撮合,她只知道顾红一定想知道海生回来的消息,所以她把顾红约来,让两人见上一面,没想到自己制造的机会 ,竟是个不欢而散的局面。
她快快地走进书房,海生正在老爸的书橱前翻书,一看是她,像没事人似地问:“顾红走了?”其实他刚才一直在窗户里望着顾红的背影消失的树荫里。
“走了,我把你带来的毛线给了她一半。”
小燕正想再说些什么,身旁的电话突然响了,她拿起一听,说了声:“请等一下,”然后对海生说:“大门值班室的,说有人找你。”
海生接过电话听毕,连声说道:“让他进来吧。”
“谁呀?”小燕看他兴奋的样子好奇地问。
“韩东林,中学同学,脸白白的那个,你记得吧,他给我送书来了。”
海生回来后,第一时间找到了东林,三年不见,东林早已不是当年人见人骂的“东洋崽子”了。他先是去姐姐插坠落和户的地方住了一阵,后来关押在劳改农场的父母受惠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结束审查,回到大学参加大学重新开学的筹备工作,尤其是父亲,作为全国知名的化学家,还参加了教育部教材编写工作。一夜之间,全家又搬回了南园那幢小楼,于此同时,他个子也一下窜到了一米八,再配上俊朗的外貌,让他重新找回了自信。
不一会,梁家的小楼外有人扯起嗓子喊人,海生像小燕一样先冲到阳台上,头一伸说:“我来了,你小子骑得这么快,我正想去接你呢。”
门前的韩东林屁股粘在自行车座垫上,一只脚神气地支撑在地上,两只胳膊架在车把上,肩膀优雅地耸起,这付样子就是70年代最有型的青春标志。
海生出来看见东林还端着架子站在那,乐不可支地说:“你摆什么摆,这里又没人看你。”
东林轻松地将另一条腿放下,锁好车子,然后才正脸对海生说:“重大新闻,你猜,我刚才在门口看到谁了?”
“谁?”海生反问他。
东林神秘地一笑:“你那个亲爱的红。我叫她,她看了我一眼,理也不理就走了。
“这算什么新闻,她刚刚离开这。”海生话里的意思,顾红刚才是和他在一起,虽然他与她只是很尴尬地面对面几秒钟。
“怪不得她穿得很时髦,原来是来看老相好的,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她脸色可很不好看啊。”
“没有的事,我像个欺负女孩子的人吗。”海生硬撑着说。当了三年大头兵,一说到女人就会脸红的他,内心还是很得意别人把他和顾红扯到一起。
东林可不信他的辩解,说:“没欺负她,你脸红什么?”说完,也不由他解释,从挂在肩上的书包里拿出两本裹着红色塑料封面,上面写着《毛泽东选集》的书递给他说:“哥们,你要的书给你弄来了。”
海生打开塑料封面,里面的书名是《安娜·卡列妮娜》,兴奋地说:“太好了!”拉着东林就往楼上走。
回到南京,海生第一时间去找了东林,几年没见,他发现东林变成了另一个人,自信和涵养取代了原来的幽怨和萎顿,再加上交往的又都是一帮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谈吐举止都不一样,与他一比,自己就像个土鳖。
他领着东林进了自己的房间,把两本“毛选”藏在床垫下,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说:“想不到这么快就搞到了,说吧,怎么惩罚你?”
“老规矩呗,上莫斯科餐厅喝咖啡。”东林顺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邱吉尔的《战争回忆录》边翻边问:“内部发行好看吗?”
“别急,先说说那套《约翰·克利斯朵夫》,你帮我排上队了吗?”
原来,两天前他去东林家里,在他房间里发现了这套书,兴奋地差一点就要跳楼,当时就把它强行揣进了怀里,这下倒好,他没跳楼,弄得东林差一点给他下跪。
这个年代,好书全在私下里传阅。东林三个月前就跟踪上了这套书了,当他从朋友手里接过这套书时,对方说好,三天必还,因为后面已经排了一串人,现在海生要把它拿走,他能不跪吗。最后好说歹说,还是东林答应先给他弄一套《安娜·卡列妮娜》,才算把书留下。
“你小子真是好运道。你知道吧,想看这本书的人太多了,只怕从鼓楼排到了新街口,我一开口,对方就说要到明年。我没办法,就把你家老爷子抬出来,没想到书的主人早先被发配到煤矿去,是你老爸给他们这批人解决了户口回省城的事。他一听说是梁袤书的儿子要看,马上就把你挤到了第5个。”
几年当兵下来,海生最讨厌别人一提起他,就说他是XXX的儿子,如今为了能看到本好书,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半信半疑地看着东林说:“就一本书,也会有如此离奇的故事?”
“骗你是小狗!”东林和朝阳不一样,发誓时会脸红,不由人不信。
海生从桌上滑下来, 把有的窗户关好,窗帘拉上,然后神秘地说:“给你看样东西,算是奖励。”跟着把桌上盖着的一块台布揭开,原来是台手摇唱机。
这下轮到东林大眼瞪小眼了。“你从哪儿搞到这个宝贝的?”他像是打量稀世珍宝一般,围着它左看看,右摸摸。
海生在一旁得意地说:“一直有啊,文革那阵,说是四旧,我老妈就把它藏到了阁楼的夹墙里,一藏就是6年 ,这次回来我才把它找出来,还有不少唱片呢。”
“太好了,让我看看都有什么好唱片。”东林雀跃般地说。
海生小心翼翼地从桌子后面拎出个帆布书包,东林猴急地将它抱在怀里,坐回沙发,打开书包,慢慢地抽出第一张。
“《船歌》,《阿拉木罕》,《在遥远的地方》,还都是中央乐团的男声小合唱,经典啊。”他很专业地对海生说。当他抽出第二张时,突然大叫一声:“哇,有《鸽子》,还有《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要昏过去了。”再拿一张,全是舞曲,华尔兹,探戈,吉特巴,应有尽有,东林在半疯狂中狂呼:“太棒了!”跟着拿出的一张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什么?”看着唱片中央的字,他一字一声地念道:“《天鹅湖》,还是莫斯科芭蕾剧院演奏的,天哪!”
“看你美得,还有一张你最中意的,在最里面。”
东林一听,急忙抽出最后一张,盯着它,口中喃喃地说:“我的天啊,《梁祝小提琴协奏曲》,中央音乐学院演奏,马思聪编曲。”他的手为之颤抖,央求地看着海生:“赶快放给我听。”
东林小时候是学小提琴的,文革后,琴虽然还可以学,绝大多数曲目都被禁了。此刻,他眼巴巴地看着海生放好唱片,摇起手柄,然后放上磁头,随着片头沙沙声结束,悠扬的弦乐轻柔地飘出,他闭上眼,敞开心扉,任琴声一节一节地注入心的深处。一曲终了,他还陷在绕梁的余音中无法脱身,良久,他抹了抹眼角说:“不过瘾,我还要听十遍。”
“和音乐家在一起听,感觉就是不一样。”海生一边摇着手柄,一边调侃他。在中学时,海生、晓军等人常戏称东林是音乐家。
第二遍结束后,东林眼巴巴地求海生:“我能借回去听吗?”
“不行!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万一被人发现,举报上去,你我都要倒霉。”海生说完,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清凉的秋风顿时扑面而来,日光洒在东林身上,他依然是呆呆地坐着,脸上残留的泪迹晶亮可见。海生不忍心地说:“任何时候,你想听就来。”
虽然文革破四旧的风暴早已远去,但是除了红色音乐外,所有音乐依然还是糜糜之音,盖着“封、资、修”的烙印。连脍炙人口的红歌《洪湖水浪打浪》,都因“歌颂反动军阀”的罪名被禁唱。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听糜糜之音,足以叫你锒铛入狱。刚刚经历了狂风暴雨,可以喘口气的世人,一个个闻“音”丧胆,也只有这帮高干子女,能躲在红色帏幕里,悄悄享受他人不敢奢望的东西。包括私下传阅违禁书籍的游戏,玩得最疯狂的也是这帮“皇亲国戚”,手里拿一本违禁书在女孩子面前露露,是纨绔子弟们最得意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正是这帮背后被人们不齿的“皇亲国戚”,最先在铜墙铁壁上凿开了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