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09-25 18:52:59

(三)

   送走东林,海生急忙拿出床垫下的“毛选”窝在沙发上,几秒钟后,就进入了“安娜”的世界里。

   18岁的大头兵梁海生,想也没想就跑着投入了看禁书,听糜糜之音的行列。三年的军旅生活,只是稍稍地收敛了他的秉性,一旦把他从笼子里放出来,那藏在内心深处的渴望,适逢叛逆的时尚,如同干枯的田园迎来了开闸的渠水,尽情地享受着滋润的快意。

   其实,换谁出生在“高干”的家庭里,都会像海生这些人一样做相同的事。无法想像人类可以用一种理论去抵制“特权”的诱惑。公正地说,把他们这一代新贵,放进数千里的文明里,只能算是最贫穷的特权者。

   正当海生在托尔斯泰的故事里神游时,门突然开了,进来的居然是老爸。平时老爸一回家,海生就能凭脚步声判断出来,今天真是看书着了迷,竟会什么都没听到,他慌忙合上书,从沙发里跳起来,笔直地站好。

   “爸爸”两个字还没喊出口,梁袤书已经先开口:“你在家,为什么叫你不答应?”

  “我没听到。”

   梁袤书对儿子的回答似乎不满意,用怀疑的目光,把房间扫了一遍,然后说:“你整理一下,明天跟我回老家。”

  “是!”海生脚跟一靠,以标准的军人方式回答道。直到老爸离开了,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讲了什么。从上海回来那天,老爸就在饭桌上提起,要海生陪他回趟老家,去见见从没见过的奶奶。此后,他几次问老爸什么时候走,老爸说要等顺道的飞机,有飞机坐当然是件开心的事,他就耐心等着,哪想得到说走就走。

   这次回来,海生觉得老爸的头发白了许多,在家的时间也多了。背地里他听老妈说,那个岂图改变北煤南运的伟大工程并不顺利,老爸几次申请不做那个挖煤的总指挥,最近总算同意了,但许老头还是耿耿于怀,当着梁袤书的面,说他是“逃兵”,梁袤书心里自然不舒服,就打了个休假报告,要求回家看看十多年没见面的老娘。

   挖煤这个“伟大工程”,原来就是许老头脑子一热定下来的糊涂工程。江南本无煤,是经过勘探后的科学论断,所以到了后来,煤没挖出来,社会上却已怨声载道。这次回到省城,海城的耳朵里也灌进不少牢骚怪话,连驾驶员小何都在说,你爸爸最辛苦,却替人背了黑锅。只是他从小养成了习惯,老爸的事,从不敢问,问也白问。

   晚上,他和老妈一道整理老爸的行李时,有意无意地破解了一个藏在心中许久的猜测,他趁整理时,把老爸放在橱柜里的几本老像册重新翻了一遍,发现原来放着老爸和林彪、许世友合影的那个位置,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老爸这几本老像册,海生从小就喜欢翻,还喜欢对号入座,把照片上的人和记忆里的叔叔阿姨对在一起。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像册里有一面贴得全是老爸和彭德怀在一起的照片,有一天,这些照片突然全消失了,至今那一面还空在那里。

   他指着那个空出的位置问老妈:“这张照片怎么没了?”

   这延平看了一眼反问道:“你问它干什么?”

  “那张照片是在中山陵8号拍的,那天正好我也在那。”

  “这种照片还能留吗,被别人发现,那还了得。”

  “不就是一张照片吗,烧了多可惜。”海生心里不无遗憾,觉得老爸老妈的胆子也太小了 。

  “行了,那个不用你操心。”刘延平话题一转,叮咛着他:“回到老家,小心你那个叔叔,家里的事,别在他面前多讲。”

   海生这次回家后的另一个感觉,就是老爸老妈不再把他当小孩看了。尤其是老妈,时不时和他说些心里话, 尽管是些担忧、抱怨或者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能做她诉苦的对象,感觉也不错。可是,为什么要防着叔叔呢?

   他应了句:“没问题,”跟着又问:“为什么?”

  “他总是来信抱怨我们给老家的钱太少,说我把咱家变成了刘家大院。这次你爸回去,我给了他100块,是给你奶奶的,你叔叔要是嫌少什么的,你别理会。”

   海生过去难得从老妈嘴里听到这些事,他只知道他们这个也算有头有脸的家,是个月月光的家。兄妹几个从来不问家里要钱,因为想要也没有。此刻听到老妈一说,自然觉得这个叔叔有些过份,说道:“他凭什么嫌少,给他寄就不错了,他又不是没有工作。”

  “你看,这个月还不到一半呢,钱就花完了。光是给你爸买烟,就花了200多。”刘延平说着,将一条中华烟放进老爸的箱子里 ,另外又拿了两盒交海生说:“这两盒放在你这,预防着,万一他把烟都送完了,自己捞不到烟抽时,你再给他。还有啊,这次你爸回去,不带任何人,你就是勤务兵,可要好好侍候他。”

  “这可不敢打保票,万一他发起火来, 把牙一咬,我躲还来及呢。”海生边说边学老爸咬牙切齿的样子。

   海生是兄弟三个中最像老爸的,所以模仿起来像极了梁袤书,刘延平见了禁不住笑得停不下来。她这一笑,惊动了隔壁书房里的梁袤书,过来问他们:“什么事那么好笑?”

  “在说你呢,海生担心路上照顾不好你。”

  “当了三年兵,这点事都做不好,还算个兵吗。”梁袤书笑着数落完儿子,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来说:“快点整理完了,过来陪我下棋。”

  “去吧,陪你爸爸下棋去。”刘延平自然能察觉到梁袤书这段时间的落寞。

   第二天上午,父子俩坐车到了机场,这次乘得不是五年前的直升飞机,而是一架三叉戟飞机。海生提着箱子,跟着老爸身后上了飞机,机组人员的眼都不好使,这么像的一对父子,却把两个口袋的海生当作警卫人员,安排他坐在后面勤务人员的机仓里。没见过这种场面的海生,乖乖地由他们调遣。这样也好,他正好借此弄清了状况。原来这是架专机,常年担负送总部领导到各大军区,空机回京时,总会顺带捎一些去京城的高级将领和机要人员。海生听了恍然,原来坐飞机,里面还有不少窍门。令他更恍然的是:林彪当年处逃摔死在温都尔汗,坐的就是同一型号的飞机。恍然之后,他仔细把四周打量了一遍,光滑的舱顶,漂亮的机窗,窗外,白云近在眼前,他自我调侃地说:“看上去像是永远不会坠落似的。”坐在他对面的一名机组人员说:“当然,这是目前我国航线上安全性最好的飞机,林彪坐的那架,是没油了才坠落的。”“噢。”海生不动声色地应着,而在他心里,曾和大多数人一样,相信他是被打下来的,原来,竟是没了油掉下去的,做为副统帅,这种死法岂不是太幽默。

   飞机到了北京南苑机场,父子俩换乘一辆蓝色的伏尔加牌小轿车,直接上了回家乡的路,一心想到北京玩玩的海生,连北京的样子都没看到。车过八达岭时,停了一分钟,不是上长城,而是为了方便。他只能乘上厕所之际,草草望了望残缺斑驳,蜿延而去的长城。还好老爸答应他,回来的时候爬长城。

   暮色时分,车到了老家——河北某县县城。说是老家,其实并不是梁袤书小时候住的地方,海生的爷爷在抗战时,把所有的家产都捐给了八路军,被晋察冀边区政府授为“光荣乡绅”,再加上梁袤书革命有功,解放后,爷爷奶奶跟着海生的叔叔住进了县城,所以现在这个老家,是解放后的家,而不是乡下那个梁家大院。

   进了门,院里,屋里都是静静的,只有正房的坑上坐着一个白发老太,走在前面的老爸快步上去,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妈!”海生意识到,她就是此行要见的重要人物——奶奶。

   可是,坑上的奶奶并不知道是谁来了,两年前,她患上了老年性白内障,失明了,此刻以为叫“妈”的是小儿子佑书,直到老爸对她说:“妈,我是袤书。”才知道是当了大官的儿子回来了。她扬起手 ,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儿子身上,“你回来了,你还知道回来看我!”奶奶拽着老爸的胳膊就哭上了。

   跟在后面的海生反而一乐,原来也有人可以这样教训老爸。

   老爸扶着他的老妈安慰了一阵后说:“妈,我带着您的孙子,小三子回来了。”

  “在哪?”奶奶张开胳膊说。

   海生坐上坑沿,叫了声:“奶奶。”

   看不见他的奶奶,双手细细地抚摸着他的脸,肩膀,胳膊,最后拿起他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手掌里,久久地摩挲着,厚淳的温暖通过那双柔软的手传到海生的肌肤里。“叫什么?”“海生。”“多大了?”“18岁。”问完了,奶奶感慨地说:“多好啊。”

   在海生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谁这样温暖地待他,眼前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老人,脸上已经是褶子连着褶子,这些藏了无数风霜的摺子,就像灰暗的树皮,虽然粗糙,却不会让人嫌弃,苍老本来并不是件沮丧的事。

   不一会,老家其它的成员一个个回来了,从他们兴奋的脸上,海生可猜测到,他们都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回来的,有喊哥的,有喊大伯的,有下跪的,也有哽咽的。屋里的主角换成了老爸,之后又换成了他。他最怕这种场合,整个脑子一片空白,只能机械地逐一吐着类似“你好”的字眼。

   再过一会,县里的领导集体而至,“梁司令,”“梁老”的尊称此起彼伏,令站在老爸身边的海生大有腾云驾雾的感觉。他看看老爸,老爸倒是很有大官风度,一本正经地追问记忆中的故人和往事,还不忘询问家乡的近况。一轮问候结束,县委书记不失时机请老爸移步至县委招待的用餐。

   这种热情是无法让人推却的,梁袤书架不住七八个父母官热情邀请,只好拿着好话哄着被撂在一旁的奶奶:“妈,我明天回来吃饭,吃您亲手做的油麦面。”

  “去吧,别管我。”奶奶很高兴的样子,混浊的眼睛闪着光亮。

   县里主要领导都挤在北京来的小轿车里走了,海生陪着老妈所说的亲叔叔梁佑书,以及没有挤进小车的领导步行前往。一路上,叔叔紧紧地拉着他不停地说,这个县出的最大的干部,就是你爸,抗战时,他就在这儿领导八路军和群众打鬼子,那时,他是军区分区副司令,没听他们说吗,地委书记明天还要来,当年他是你爸爸手下的武工队长,能不来看你爸爸吗……。叔叔越说越兴奋,海生的胳膊也被越捏越疼。

   当家史能和历史扯到一起时,总是件津津有味的事。看着叔叔因兴奋而涨得通红的脸,海生心里有些水土不服,他不习惯在大街上大肆吹嘘自己家人如何了不起,就算是真的,他喜欢关起门小心地说。他突然觉得老爸回家,最高兴的人变成了身旁的叔叔,而不是坐在坑上那个瞎眼奶奶。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老妈要他小心点这个亲叔叔。

   接下来的时间里,都是些类似的无聊活动,海生庆幸自己怀里还揣着两本“毛选”。有安娜和渥沦斯基的爱情纠缠,当他混在家乡的尘土中时,心总能溜到纸做的莫斯科徜徉。

   最让他得意的是那天地委书记宴请老爸时,带来了他两个宝贝女儿,两个女儿年龄和他相仿,当她们跟着父亲一块走进来时,眼尖的妹妹看见了海生忙不迭地把红彤彤的“毛选”塞进军用挎包里。 到了饭桌上,她借着问当兵生活的话题,很羡慕地说:“像你这样好学上进的干部子弟很少见,出门在外都不忘学习毛主席著作。”

   虽然海生是个肚里藏不住话的人,但这件事 ,就是借他个胆,也不敢捅破。只好憋在肚里,结果面对姐妹俩一本正经的脸,他越憋越要笑,实在憋不住了,便一个人跑到厕所里,笑到蹲下去站不起来。

   然而有一天,这套“毛选”还是露了馅。父子俩返回北京后,老爸去办公事,海生就拿张地图逛名胜古迹。那天逛颐和园回来晚了,到宾馆时,天已漆黑,早已吃过晚的老爸正在看他的“毛选”。一见大势不妙,他立刻特亲热地叫了声:“爸爸。”老爸放下老花镜说:“这就是你看的毛选?”

   原来,梁袤书饭后没了香烟,便到儿子的包里找烟,意外发现了这个宝贝。海生此时一颗心悬到天上,生怕老爸把书没收了,吞吞吐吐地答道:“是一个朋友借给我的。”

  “什么狐朋狗友,借这种书给你看,还用毛选包着,乱弹琴。”

  “这是世界名著。”海生小声辩解着,他本能还想加一句:“我边看边批判。”但是没胆说出来。要是换了沪生,张口就说了,说完了准得挨一顿臭骂。那一对父子之间,一个嘴贫,一个看见贫嘴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梁袤书把书还给儿子说:“你现在是战士,这种书看多了不好,更不要到处乱借。我的书橱里有一套《鲁迅全集》,你还是先从它看起。”

   自9·13事件之后,在中国的大城市里从上到下都进入了对个人崇拜的冷却和反思时期。从极端回到反思,结果必然是否定。地下书籍能一纸风行,就是最好的注释。而梁袤书这类高级干部,心里跟明镜似的,嘴上却什么都不能说,他读了一辈子书,对儿子读这些书并不感冒,只是对年青人的地下活动担忧,所以才推荐儿子看《鲁迅全集》,又保险,又有内涵。

   海生被老爸一顿数落后,悬着的心反而放下了。老爸不仅没有没收他的书,也没有不许他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看多了不好。”他高高兴兴拿起书正准备走,梁袤书又叫住了他:“北京回去后,你赶紧去军务处报到,早点到部队去,不要在家里胡混了。”

  “是!”海生身子一挺,又回到了士兵的状态。

  “还有,可能让你先到司令部组织的军体集训队。军训处看中了你的军事反术,叫你去参加明年1月份军区第三届运动会的比赛。”这些话,本不该由梁袤书来说,可他看到儿子标准的军人架式,心里一高兴就说了出来。

   虽然短短的半个月休假生活已经令海生看不起三年里学的军事技术,但是,能到军区运动会上较量一下,还是很刺激的事。他飘浮的心,一下又有了目标。

 

                                                       (四)

   体训队设在军区的华东教练场内,这个教练场是当年民国政府时期黄埔军校的训练场,虽然它在城里,空旷无际如同在野外。海生从南找到北,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营地。

   进了队部,见到了队长,一看就是个退役运动员的样子,虽已发福,但仍感健硕。队长客气地介绍了集训队的情况,然后告诉他未来参加比赛的项目是军事三项:射击、投弹、障碍。并提出要先测试一下他的水平,海生感觉那意思,如果自己水平不行,还不一定能代表队里参赛。

   穿过一个标准的田径场,有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障碍训练场地就设在这,远远地能看到七八个人正在场地上训练,一看他们训练的架式,海生就掂出了他们的水平。队长冲着他们大吼一声,队员们立即聚拢过来。

   走在前面的高个子笑着对海生说:“你是梁海生,梁老三。”

  “你是周建国。”海生立即想起这张而孔是谁了。周建国和大哥津生同岁,在家里排行老二,故大院人称周老二。他父亲是大院的一号首长,前不久升任为军区副司令,海生记得老爸每年大年初一出去拜年,周家是必去的。由于年龄上的差距,海生在大院的时候,只能算是认识他,根本说不话,没想到两人在这碰上了。

  “我走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很长时间没见到梁叔叔了,他还好吗?”周建国连说带比划。

   这时,其他人都围了上来,队长顺势对周建国说:“建国,既然你们这么熟悉,就给大家介绍介绍吧。”

  “好啊,早听说梁副司令的三公子是受过正规训练的,来吧,跑一下给大家看看。”

   周建国的语气令海生想像不到的舒服,丝毫没有原来的连队里事事严肃无比的味道,看来这个集训队里,周老二是个人物。他爽快地从旁人手上接过一支枪,站在起跑线上,深吸一口气,甩开步子疾跑,跨过水坑,跃过矮墙,直到一个鹞子翻身从高墙上掠下,毫无半点拖沓的冲到终点。

  “好!”一旁观看的队员齐声叫好,周建国更是笑呵呵地对队长说:“多来几个梁海生这样的,我保证障碍跑能拿前三名。”他又对走回来的海生说:“你那飞过矮墙和一步翻上高墙的动作,一定要让组里的人都学会。”

  “没问题!”海生体内的荷尔蒙正因得意的表演狂飙,自然不会拒绝周建国的要求,何况,他已经视周建国为自己在新环境里的依靠。

   当天晚上,熄灯哨吹过后,周建国把海生叫到自己的单间里。一进门,满屋的香味扑鼻而来,只见屋子的中央架了个电炉丝炉子,炉子上置着一个熏得犹如唐朝出土文物一般漆黑的砂锅,锅里正冒着热气,香味就是从那散发出来的。建国拿出一瓶大曲,两个小酒杯,说道:“坐下,尝尝我土制的砂锅,也算给你接风了。”

   海生眼里,建国始终是个大哥级人物,他有些拘紧地坐下,心里却在窃喜,他想像不到,军队里还有这种生活方式。

   建国揭开锅盖说:“你看,有鸡有肉,肉是中午的红烧肉,鸡是晚饭时间食堂要的,我加了些大白菜,萝卜和辣椒,够丰富了吧。”

   据说,砂锅的一大特点是透气性好,透气对砂锅中之物有何益处,海生不懂,但透气营造的满屋飘香,海生的鼻子很懂,而且造成腮帮里的口水直往外冒,他非常实在地说了句:“真香啊。”

  “来,天冷了,喝些酒可以御寒。苏联军队到了冬天,人人怀里都揣着一瓶酒。”两人喝完了一杯酒,建国继续说:“这个集训队,你是来对了,别看是个小单位,不起眼,但没人管束,自由得很。伙食是按运动员级别,顿顿有大荤,周末还可以回家,像你这样技术好的,更是如鱼得水。”

   建国这番点播迷津的话,使海生顿时明白,堂堂的周公子,为什么乐于猫在这么个不起眼的单位闲混着,原来这里藏着这么多的好。他从心底里大大的佩服对方,可这一切又有多大的意义呢?他的心里还有另一个疑虑:周建国是集训队的教练,按道理应该是个四个兜的干部,怎么和自己一样,穿两个口袋的战士服呢?他张口就问他,也不管是不是犯忌。这种一竿子见底的方式,常人会觉得很唐突,但在干部子弟中,却习以为常,这帮在中国大地上很拉风的新贵们,继承的就是直来直去的风格。周建国倒不忌讳,告诉他自己的提干报告早就上去了,但是9·13之后,军队提干全部冻结了,至今还没解冻。

  “耐心等待吧。”周建国朝他无奈地一笑。

   军事三项另两项是射击和投弹。射击比赛指定用冲锋枪(即人们常说的AK47)200米射程,卧、跪、立三种姿势,还是打点射(既连发,扣一次板机要打两发子弹)。这是所有射击中最难的,尤其是立姿,海生只能做到第一发上靶,第二发全凭运气了。好在组里没人比他打得好,据说连专业运动员都没这个把握。另一个曾令海生很得意的投弹项目,也遇到了新麻烦。此次运动会上比的不是谁投得远,而是比谁投得准,类似实战中的定点投弹,要求选手把弹投到40米处一个宽80公分,长2米的方格内,投进一个为20分,方格外还有一个大一倍的外框,投进外框内为10分,共投10个,累计分高为胜者。

   建国看了海生的投弹后,不无遗憾地说:“原来这个项目比的是投远,后来改成了投准,否则你可以在单项中得高分。”

   投准对海生来说并不是难事,他站在原地不动,一挥臂就是40米,没几天,他就掌握了投准的技巧。另外,一星期后,组里其他人在他的指导下,人人学会了他的“梁式飞跃”。他没来之前,组里的成员在过1米多高的矮墙时 ,是按教材演示先用一手一脚将身体撑上矮墙,再跳下通过,而他的跳法是助跑加速,采用剪式跳高的技术一跃而过,时间上少说缩短了三秒。其实,他这种跳法早在64年大比武时就用了,算不上自创,只是这儿的人照本宣科而已。

   就在他为“梁式飞跃”得意之时,发生了件节外生枝的事。那是个雨后的训练日,天气又阴又冷,做好准备活动后,他第一个开始障碍跑,当他用自己的“梁式飞跃”飞向矮墙时,脚底一滑,膝盖碰到了矮墙,连人带枪摔下去,着地那一刻,他用单手撑向地面,结果造成手腕严重挫伤。集训队只有一个卫生员和简单的药品,没办法对付他那肿得可怕的手腕,还是周建国自告奋勇把他送到了隔一条马路的军区总医院治疗。

   进了总医院,建国就像进了自己的家一样,从挂号窗口到门诊科室,一路招呼打到底,几乎没有不认识的。医生最后诊断结果是急性挫伤,需住院治疗。后面这五个字,当然是靠周建国的人脉写上去的。给他办好了住院手续,建国诡异地笑着说:“小老弟,你安心住院吧,享受享受伤员的待遇,如果看中了哪个女孩子,告诉我,千万别不好意思。”

   海生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住院,他明白,这点小伤能住院,全凭周公子的关系。小时候看别人住院,心里羡慕的不得了,住院多好啊,有人心疼你,还有好吃的,尤其是医院里四处迷漫的那股味,甜甜的,闻着就舒服,成语叫什么来着?沁入心脾。还是在大别山时,他就喜欢这股味道。

   正当他躺在洁静的病床上,心里美滋滋地胡思乱想时,一个脆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7床。”他睁眼一看,一个戴着大白口罩,头顶白帽的护士站在病床的另一头,他立刻明白,自己现在是“7床”了,于是客气地问:“有事吗?”

  “起来,跟我去换药。”对方冷冰冰地说。

   海生只能看见她那双暴露在帽沿和口罩之间的黑眼睛,那是双十分年轻的眼眸,清澈而单纯,他很想知道她摘掉口罩的样子,但眼下,他得听她使唤。他乖乖地下了床,跟着她往外走,换药的地方,就在病房的斜对面,走进治疗室时,走廊里的穿堂风令他缩起了脖子,顺手就想去关门。

  “不许关门!”听到小护士毫不客气的声音,他赶紧把关了一半的门重新打开,这情景一下使他响起了曾几何时,也有一扇不能关的门,里面也有一双少女的眼眸。

  “坐下吧,把手放在桌子上。”小护士一边打开橱门,一边说。

   海生立即把手放在桌子上,然后抬起头,不看人,只是东张西望,为的是放松一下。对面的墙上有一排护理员值班表,表下有6张照片,照片下写着各人的名字,他迅速扫了一眼,不敢久视,生怕被别人视作是邪念之徒。就这一眼,已经在心里记下了一张脸和她的名字。那是张可爱清纯的脸,关键是有几分像丁蕾。名字一栏写着两个字:王玲。他瞄了一眼被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小护士,和墙上的王玲有几分相像,至少眼神很像,于是,一颗心就被这个谜拴住了。

   小护士很小心地把原来贴在他手腕上的膏药撕掉,就这样,海生还是因为汗毛被连根拔起,嘴里不停地发出“嘶、嘶”声。

  “你嘘什么嘘。”对方很不高兴地说。

   撕掉了膏药后,她又用酒精棉球清洗淤肿处,再倒了些红花油之类的在掌心里,然后在他的手腕上慢慢地揉着。

   海生何曾有过般待遇,那被揉的感觉,就像过电一样,摄入心的深处。

  “你怕不怕针灸?”小护士突然问他。

  “怕!”自小最怕打针的海生打着冷颤,用最快的速度回答她。

  “像你这样的伤,针灸会好的快。”小护士很有经验地说。

   天生耳朵根子软的海生,听了她的话,心又被一阵暖风掠过,莫名地感动起来,生怕自己的拒绝会伤害了对方一番好意,立即改变主意说:“是吗?那就试试。”

  “走吧,我带你去门诊部的针灸室,那儿有个老医生,针灸可好了。”小护士说话的语气,突然间可爱了许多。

   两人走出病区,又顺着长廊走进门诊大楼,穿着病号服的海生,一步不落地跟在她身后,活像她抓到的俘虏。进了针灸室,来到一个老军医面前,她摘下口罩甜甜地说:“张医生,这个病人你帮忙看看。”

   海生满脸堆笑的同时,又在心里万分得意。因为他没猜错,她就是名单上的王玲。

   张医生将他的手腕研究了一会,果断地打开一个针灸盒,里面插满了各式各样长短不一的银针。一秒钟前还在瞎激动的海生,热情立即消失了。看着那些针,头皮都跟着发麻。 “会很痛吗?”他用变了调的声音问。

   “哎哟,你们男兵还怕疼啊,真没用,你看我。”王玲拿起一根长长的针,三下两下就扎进了自己的手臂里。

   海生只能无语,看着狠心的张医生在他淤肿的手腕前后左右扎了六七针,然后挨个捻动,边捻边说:“放松,放松。”可那滋味又如何能放松得了,直到离开门诊部,海生的眼角还残留着一滴泪珠。

   王玲见了,取笑地说:“没那么严重吧,连眼泪都出来了。”

海生无话可说,只能咧嘴一笑,擦掉了那滴残泪,然后傻傻地看着她灵巧地一转手腕,把口罩重新戴上,那姿式真是好看,他的心里突然就有了想让她牵走的欲望。

   18岁的海生,和陌生姑娘交往还处在非常胆怯的阶段。他敢冒出欲望,是因为两人一来一回走了一趟,王玲对他的态度发生了180度转变,从冷淡一下子变得关切有加。起先,王玲把梁海生归在那些傲慢张狂的高干子弟中,接触之后,发现他像个害羞的大男孩,说话唯唯诺诺,没有自命不凡的神气,在他面前自己毫无屈就的感觉,先前的讨厌自然就去除了,16岁少女的单纯天真一点点释放出来。

   回到病房,王玲帮他找来了吃饭和盥洗的用品,海生正忙不迭地道谢呢,进来一个不带口罩的护士,满面春风地对他说:“你是梁海生吧,这是周建国刚送来的你的盥洗用品和换洗衣服。”

  “他来过?”海生被她的热情逼得有些窘迫。

  “他来的时候,你正好去做治疗,就把东西交给了我。”听口气,她和周建国认识。

   海生又一次说了一堆谢谢的话,他还来不及学会怎样讨女人欢心,会说的也就是这几个字,他本能地感到夹在两个同龄女孩中,既紧张,又刺激。

  “不用谢,你需要什么就跟我说,我叫王宁,不是铃铛的铃,是南京的简称“宁”。”王宁的皮肤略黑,瘦长的脸上有一双大眼睛,和她的削肩倒挺般配。

   海生总算发现一些有趣的话题了,冲着退到一旁的王玲说:“这么巧,你们俩都叫王玲(宁),只是你的玲是玲珑的玲。”他的发现就是王宁错把玲珑的玲,当成了铃铛的铃。

  “我是大王宁,她是小王玲,我是护士,她是护理,你不要搞错噢。”王宁生怕他把两个人搞混了,可惜18岁的大男孩听了个似懂非懂。

   打小喜欢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海生,不喜欢到台前,也不习惯被别人伺候,在那种位置上,他会束手无策,现在面对大王宁的殷勤,小王玲的体贴,不知是捧着好,还是放下好,心里满是惊惶。

   到了晚上,不习惯的事愈演愈烈。轰轰烈烈来了一堆人,老爸、老妈、小燕,后面还跟着驾驶员小何,那情景,像是来慰问中苏边镜或者是越南战场上的伤员。老爸一来,又惊动了值班医生和护士,把病房挤得满满的。中国人访亲探友喜欢兴师动众,比如拜年,婚丧什么的,人越多越好。这种喜好能在千锤百炼的东方文明里流传下来,一定是特别贴近中国人的基因。

   可惜,梁海生是个见到人多就抱头鼠窜的另类,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点不领情地说:“我没什么,只是手腕扭了一下,过几天就会好。”

   “什么没什么,从那么高的墙上摔下来多危险,你看看,都肿成这样了。”刘延平也弄不清儿子从什么地方摔下来,只是凭儿子肿得像发糕的手腕想像。

  “拍过片子了吗?”梁袤书冲着海生问,当然一旁的医生也听得见。

   值班医生赶紧说:“拍过了,今天一进来就拍过了,没伤到骨头。”

  “好好服从医生的治疗,不要麻痹大意,弄不好会落下病根。”老爸的话总是十分精辟。

   刘延平突然想起什么来,说:“家里还有一些麝香,听说对伤筋动骨很管用,要不要拿一些过来?”

  “千万别拿来,我过两天就好了。”海生几乎是恳求地说。

   医生也认为,海生的伤用不到如此珍贵的药,刘延平这才罢休。

   梁袤书觉得儿子的伤,比想像的要轻得多,便催促着家人说:“好了 ,我们抓紧时间去看老田,晚了,他要休息了。”

   原来,梁袤书不光是来看儿子的,主要是来看老战友田振清。

   海生听了,立即从床上到了地上,连珠炮似的地说:“田叔叔也住院了,什么病啊,我也要去看他。”

   “你这样子怎么行?”梁中书上下打量穿着病号服的儿子。

   海生立即在病号服外面披了件棉大衣,挺着胸说:“我有好几年没见到田叔叔了。”

   一家人又浩浩荡荡冲进了高干病区。进了田叔叔的单人病房,海生意外地发现田丽娜也在。他问候完田叔叔,赶紧去和丽娜打招呼。虽然丽娜和顾红同为发小,但她在海生的心里从没有过多的想法。

  “没想到你也在这,穿个白大褂,还真像个医生。”海生还是用小时候不加思索的方式和她说话。

   正和小燕说着话的丽娜,也不客气,瞪着凤眼说:“什么啊,我本来就在这上班。”

   连小燕也取笑消息闭塞的海生:“你还不知道啊,丽娜就是高干区的护士。”

   海生一伸舌头说:“那不正好,你可以侍候你老爸。”

  “你要死啊,盼我老爸来住院!”丽娜咬牙切齿地说。但不管用,海生从小习惯了她凶巴巴的样子,几年不见,丽娜的说话举止都没变,海生也自然由着性子耍嘴皮 。

   丽娜这时发现海生大衣里面穿的是病号服,便问道:“你这个从不生病的,怎么也穿上病号服了?”

  “受伤了。”海生从大衣袖里伸出手给她看 。

  “就这点伤,也值得住医院,是来泡病号的吧?”丽娜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丽娜口中的“泡病号”是近年高干子弟中流行的新玩意,一是可以逃避军队基层生活的艰苦,二是可以借此猎艳。这几年,门当户对的干部子女都挤到部队的医院来当兵来了,军队医院自然就成了最好的选美之地。说到根子上,这股风气的始作俑者,还是那个摔死在外蒙的副统帅的家庭,如今已成了孤魂野鬼的林公子,当年就曾在南京军区辖下的各军队医院里大肆选妃,准妃子就是南京一个军队家庭的女孩。

  “向毛主席保证,不是我要来的,是队里怕耽误比赛,硬把我送来的。”海生随即把参加体训队的事说了一遍,才逃过了丽娜的奚落。

  “对了 ,朝阳来过了吗?”看到丽娜,海生自然要问起朝阳。

  “还没有,这个周末会来。”丽娜一边和小燕叽叽喳喳地说话,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

   这个年代,有身价的女孩,或自感有身价的女孩,全学了这个德性,在公共场合和男孩子说话,绝不正眼视之,因为眼对眼地说话,会被别人误以为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

  “一定要叫他来看我。”海生才不管丽娜心里想什么,紧盯着她说。

   丽娜也不管海生如何老里老气,装作不耐烦地说:“忘不了。”说完又没好气地加了一句:“你们两个难兄难弟,一样的臭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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