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们来到一间糖水店，我点了紫米露，她点了杏仁豆腐花。
赵紫薇掏出纸巾，细心地擦拭了两苹胶羹，递给我一张纸巾，等待著糖水送来。
我安慰她:"你别紧张，刚才来之前，郑生跟我说了你这单case，不是什麽大问题，那位经手办案的督察，跟他很熟的，只要死因庭确认老人是突发性心脏病，就没你的事了。"
她叹口气:"你说我怎麽那麽倒霉。还被报纸渲染得那麽恶心。什麽'马上风'呀!没有的事。"
我好奇地望著她，等下文。
"我跟你说哦，那个老头满有钱的，天天到酒楼喝早茶，一来二去，不就熟了吗。他封给我很大的利是(红包)，那我对他也就特别热情啦。那天，他约我逛街，说是累了，就搭的士，去到九龙塘，说要找间宾馆小休一下。我是成年人，当然明白有下文。也随他，因为他平时对我很好嘛。他去年死了老婆，如果能嫁给他，也衣食无忧啦。
"去到一间别墅，哗，很豪华，很漂亮，那个床是水床，圆形的，当时老头就喊累，一头倒下去，躺下了，也拉我躺下，我发现，头顶还别有洞天哪!天花板上有面镜子，简直是华丽得不得了哦。但是，你知道，我是乡下人嘛"
她顿了顿，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微笑。这时，糖水送来，我们各自低下头来吃一口，我觉得不错，不太甜，她也点点头:"嗯，不错。杏仁味很浓。"
接著说:"我又起身，跑去洗手间看看，哗，不得了，是腰形的鸳鸯浴池。我就忍不住说要洗一洗，泡一泡澡。"
我皱著眉:"呀，那你不嫌脏吗?"
她说:"嗯，我洗刷了一遍，倒了消毒水，那里面，什麽都有，东西很齐备呢。"
我"哦"一声，示意她继续。我顾自吃著自己的紫米露。
"我放了一缸水，泡了很久，突然觉得不对劲，咦，那个老头，怎麽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喊了他一声'苏先生'，没人应，我初初以为是他没听见呀，因为一进门，我们就习惯性地开著电视机了，电视声音也蛮吵的。我也没理会，泡完澡，又冲了身，包著浴巾出来，才发现，那个老头，一直保持著刚进门时的姿势，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嘴巴张得大大地、眼睛瞪著天花板的镜子、嘴角有清口水流出来，脸上倒也看不出什麽痛苦表情。
"哎呀，吓死我了!"讲这句时，她突然蹦出一句上海话，然後笑笑，不好意思地接著说:"我楞在那里，不知道怎样才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赶紧先穿衣服呀。穿好衣服，站在那里，看了他一眼，我很害怕呀，我就想跑了。"
我赶紧说:"你可千万不能跑，跑了就犯法了。万一人家把这当作谋杀案，你就水洗都唔清了。"
她吞吞口水，点点头，埋头猛吃两口豆腐花，用纸巾抿抿嘴，接著说:"是呀，我想来想去，人又不是我杀的，如果我跑了，反而会被怀疑吧? 我只好按动叫人铃，把宾馆的人叫出来，告诉他们，有人死了。他们也吓坏了。你想呀，有人死在自己这里，多不吉利呀，传出去，名声坏了，生意也没得做了，不是吗?但没法子呀，也得报警呀，他们叫我不要走，留在房间里，我害怕呀，求他们叫一个人陪陪我。他们叫来一个女服务员，陪著我一起在房间里等警察来。"
说完，赵紫薇低头吃豆腐花。沉默良久，我见没动静，忍不住问:"然後呢?"
"没有然後呀!"
"啊?"我有点目瞪口呆。
"那个老头子，就是一个茶客嘛，他想追求我，对我百般示好，请我吃吃喝喝玩玩，但是他这个样子就死掉了，我和他之间，不是到此为止了吗，所以没有然後。现在就是等著警察还我旅游证件嘛。"
我"哦"一声，有点失望，以为会听到什麽惊天动地的可怕故事呢。
赵紫薇大概看出了我的失望，做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瞅著我，笑问:"很失望呀?你想听什麽?谋杀案?我是良家妇女哦。嘿嘿。"
我也跟著干笑两声，两人各自吃著糖水。
过了一会儿，赵紫薇忍不住，偷笑著，说:"喂，王小姐，我跟你讲哦，我自从到酒楼做事以来，真的是走桃花运了呢。"
"怎麽?别不是一群老伯追求你吧。那你把你的香艳经历都讲给我听听。"
"没有啦，"她娇羞地用纸巾擦擦嘴，做状掩一掩脸，"嗯，是我们酒楼的一个股东，他说想要照顾我和仔仔，但他是有老婆的，老婆是不会离婚的，问我愿不愿意。所以有老伯对我示好，我就希望能嫁老伯。但现在看来，老人家也不见得就靠得住，他们也许不会去乱搞女人，但生命也太、太、太那个无常了，不是吗?所以我回转头来想一想，你说，答应那个男人好不好呢?你帮我参详参详。"
我楞了，"这种事，我不赞成。不会给你出主意的。"
赵紫薇伸出手来，推推我:"你别这麽一本正经好不好。"
"哎，赵小姐，我自己都没著落呢，怎麽能帮你出主意呢?你的人生，你作主，我没意见的。"
"唉，是。王小姐，我觉得呀，找一个能够依靠的好男人，好难呵。你说是不是?有时我想，看你，大学毕业，人品样貌都不错，不是也在寻寻觅觅吗，那我这样高中毕业，没读多少书，没文化，没本事，没专业技能，又离过婚，生过孩子的女人，不是更难吗?"
我抬起头来，放下胶匙羹，看向她，这麽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美女，坐在这里叹好男人难觅，那我这样的清汤寡面一样的小女人，更不必提了。我也跟著她叹口气。
现如今，似乎总有一群女人，坐在一起长嘘短叹，不知何处觅如意郎君。
我们报馆里，女记者女编辑倒占了六七成，个个小姑独处，我已经有五年，没有收过喜贴、喝过喜酒了。
赵紫薇说:"王小姐，现在跟你熟了，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这人一向不求上进，对工作没兴趣，不想做什麽事业女性，我的人生目标呢，就是找个好男人依靠，说白了，就是给我钱花，不要叫我抛头露面出去社会工作。你看我在酒楼做事，乱七八糟的各色人等，算是见识过了，很可怕，我不想向大众献媚，只想服侍属於我的男人。有些男客，很下流，故意擦身而过，在我们身上摸一把、捏一下，拭点油，又恶心，又下流。我真是受够了。"
"那，你刚才说的那个股东，人家又不属於你，人家是有老婆的。你不怕他老婆找上门?"
"他不属於我没关系，他包我吃喝住行，我专属他就可以了。"
"你这样说，是已经下定决心了，还问我干什麽。"我翻一个白眼给她。
"那倒不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也只是因为这个阿伯的事情，有点受刺激了，说实话，像这种烂事，都被我遇上，我觉得自己怎麽那麽倒霉呀。所以有时想想，哎呀，也真是怕了，不想再在社会上混了。我就是喜欢躲在家里享受人生，平时没事做做facial(面部美容)，练练瑜珈，逛逛街，买菜煲汤，管管孩子。真是怕了。"
我无言以对。相夫教子，是每一个女人的梦想，无论受过多少高等教育，有多麽崇高的社会地位，女人的天性使然，我们都喜欢做这些事情。
"赵小姐，我不赞成你被那个股东包养，但是我也没有什麽本事支持你的生活，所以也没法给你更好的意见。"
两人面前的糖水早就吃完，茶杯也空了，赵紫薇向侍应招手，示意买单。
她向我点点头:"我明白的。不过，王小姐，还是很感谢你听我发泄了这麽一大通。说实话，我心里憋著这麽一堆话，不找个人倾诉，心里难受，请你别见怪。"
"哦，不必客气，你把我当作可以倾诉的朋友，无任欢迎。但我也帮不上实质的忙。希望你好好生活。"我觉得自己说这一番话，有点虚委。
我们道别。
但不久，便知道了赵紫薇辞职的消息。她果然还是被那个男人包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