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09-06 19:12:53

第二章:《外面下大雨》

(一)

   1949年后,“大院”这个地方(军队大院,地方大院),成了中国最有当代特色的产物。当人们去寻找当代中国政治,文化根源时,你会发现,大院是你无法绕过的城堡。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如果你想鲤鱼跳龙门,在官场里崭露头角,或者你天生丽质,想钓个“金龟婿”回来,“大院”就是你不得不进出的地方。

   对有幸生活在大院里的人来说, 这里所有的生活元素,都与当时的政治气息纠缠在一起。

   尤其是军队大院,作为军事化的残留物,它顺理成章地被并入共产主义圈养模式。它的封闭,密集和同业的特性,使它具备了一个“子宫”的功能,并诞生出怪异的“大院文化”和“大院人”。它囊括了特定的大院政治,大院语言等等,甚至还有特殊的大院肢体动作,比如,在大院比马路还多的南京,你很容易从走路的姿态上,判断出谁是大院的孩子。当然,大院的神秘,成了新当权者们炫耀自己身分的重要方式,它的特权使它在诸多方面能独立社会之外,就算是公安,要想从军队大院带走他们认定要带的人,也绝非容易。

   同业高度集中的大院,最合适流言菲语的传播,一方面是封闭造成信息渠道的阻塞,另一方面,工作生活在同一个区域,凡是够得上津津乐道的鸡零狗碎的事,往往凭几个人的碎嘴,就能以几何级数向所有的角落迅速扩散。再者,大院绝对是官场政治的滋生地。想像一下:夜幕下,小人们只需抬脚走一圈,献媚、拍马屁、跑官、打小报告就都完成了。另一边呢,那些深恶苛且行为的君子们,两眼却是瞅得明白。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如今下作的人成天在眼皮底下转悠,君子们焉能不烦。心烦就要表达出来,于是,溜臾拍马者身后,少不了无数的唾沫星子。不过这些唾沫星子总挡不住攀登权力的脚步,到头来,反倒是小人坦荡荡,君子悲戚戚。

   当然政治三眜,梁老三再长十岁也不一定能懂,但是他的小脑袋里曾经有个很接近政治的发现:外面的社会,人们会问孩子,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而在大院里,人们问他:你怕爸爸,还是怕妈妈?海生的家就座落在一个大院里。这个大院在1949年以前叫“国民党中央党部”。再早一些,1910年,大院里那幢标志性的大钟楼刚落成时,被称为江苏省咨询局大厦。这座大厦可算是中国近代史上最著名的建筑之一,是当时著名的实业家张骞完全按西方议会大厦的模式筹资建造。整个建筑气势宏大,威严庄重。它一生最光彩的时期是辛亥革命后,1911年12月10日,全国17省在此共同决定建立临时中央政府,并于12月29日推荐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宣布改国号为中华民国,从此,这幢大厦和院落,就与中华民国史绑在了一起。奉安大典孙中山的遗体停枢于此,举行公祭,大汉奸汪精卫,也是在这儿吃得枪子。

   大概是历史的光环效应,使大院在那些战乱的年代里没有受到损坏。到了海生父辈迁进大院时,这儿已经成了绿荫环抱,曲径通幽的大花园。高大的梧桐树覆盖了整个院落,道路两侧尽是修剪整齐的冬青,主楼的前方,有两个巨大的车行环岛,这儿是海生和小伙伴玩游戏,学骑自行车的地方,每个环岛的中央各有一棵百年树龄的雪松,每棵雪松都长着许多粗大的枝杈,平展着,像是无数个巨臂,一直排列到了顶端。它们自然就成了孩子们上窜下跳的阶梯,高兴的时候,甚至可以在上面摊开书本做作业。在主楼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修筑雅致的池塘环待,这两汪碧水,令大院的景致最终完美无缺。

   在大院东面的一角,另有一个小院。几幢别样的洋房散落在小院的绿荫丛中,看上去隐蔽又安静。梁袤书和另外两个大院首长,顾松林副司令,田振明副政委住这个院内。海生的小脑袋里清楚地记得,刚从上海搬来时,这个院子还有一个自己的门牌号码,号码的铭牌就钉在自家院子的后门上,叫“塘湾12号。”因为那个“号”字是个繁体字,这个门牌就深深地留在了他的心底。那时,后门外面有一条荒废的马路横过,6、7岁大的老三常常会望着它,做一些无聊的猜想:它通向哪里?为什么荒废?再后来杂草越长越多,直至完全覆盖了它,路就彻底消失了。

   海生的家,是幢三层英式小楼,红瓦青,错落的屋顶,虽算不上豪华,自有一番朴实恬静的画意。房子正面,有宽大的门廊,中间是双开的正门,门廊的平顶便是二楼的阳台,阳台四周由镂空的小圆柱隔成,很是好看。房子朝南的一侧,还有一个落地大阳台与一楼的客厅连接,供宾主在此享受午后的阳光,在主楼的周围,散落小巧的警务室和车库。主楼上下三层,有十来间房子,大人不在时,海生常常会得意地带着小朋友到家里来玩“躲摸摸”,好大一个家会被这帮孩子弄得乌烟瘴气,等到老阿姨在厨房里听到动静,摇晃着一双小脚上得楼来,海生早已带着小伙伴从二楼阳台遁去。

    刚坐着飞机从大人的世界回到自己的天地,海生急着要把心里的得意向小伙伴们显示。进了家门后,他的屁股来不及和沙发亲热,趁老阿姨一转身,他就窜到后院,爬上围墙,在墙上一溜小跑,直奔大操场。那儿是大院孩子玩耍的集散地,只要阳光明媚,总能在那儿找到玩伴。

   在操场的边上,他看到顾家姐妹和田家千金坐在青草地上,摘了许多长长的马尾巴草,配上各种颜色的小花,编成一个个花环戴在头上。她们看见突然从围墙上跳下来的海生,试图叫他停下,海生冲她们笑笑,也不搭话,就往操场中央跑去,急得顾家的姐姐顾青冲着他的后脑勺喊:“小燕回来了吗?”

    顾家和田家这几个女孩,和他住在一个小院里,私下玩得很好,但是此刻,操场正中央有一帮男孩在踢球,他若停下来和她们说话,等一下必会被踢球的男孩们尽情的挖苦,于是,他头也没回地答道:“没有。”飞快地消失在踢球的人群里。

   正在踢球的田家三公子朝阳,一看到他出现,就使劲喊道:“嗨,7号,你终于出现了,快到我们这一边。”

   海生和朝阳自卫岗小学起就是同班同学,卫岗小学解散后,又一同进了家门口的学校上学,两人又同是学校足球队的,一个是7号,一个是4号。在学校里,两人不叫名字,只叫号,以显示与众不同的关系。听到4号的呼唤,海生二话没说,换下一个年级小的就冲了上去。

    当年的卫岗小学,与杭州的西湖小学,北京的八一小学等,都是显赫一时的干部子弟学校。虽然卫岗小学从建校到解散不到十年,南京的军队高干家庭的孩子,几乎都在它的教室里念过书。梁家的四个孩子,挨个进了卫岗小学,等小燕进去读一年级时,津生已经毕业了。朝阳的哥哥、姐姐加上他也都是这个中山门外世外桃源里的读书郎。

   卫岗的男孩们,有个与众不同的标志,鲜有不会踢球的。校园里仅足球场就有好几个,这在其他学校是无法可比的。唯一例外的是梁沪生,平脚板,鸭子步,永远撵不上球,叫他如何踢球。论读书,大院里的孩子算不上尖子,但是论踢球,倒是一点不含糊,就拿许老头的小儿子来说,他比津生高一年级,等到津生毕业,他还没毕业,可一上场踢球,还真乃父本色。

   踢完了球,一群小伙伴方才把海生围住,问他为何失踪了这么久?

 “我去你家找你几次,你都不在,只剩下一个老阿姨看门,连我爸都不知道你们家的动向。”说话的叫罗晓军,和海生、朝阳一般大,他爸爸是大院的政治部主任。

   海生不无得意的说:“我爸爸怕我们到外面去参加武斗,带我们去了大别山。”

 “大别山好玩吗?”朝阳一边甩着头上的汗珠,一边羡慕地问。

 “好玩,知道吗?我们和许世友住在一起,天天跟他练拳耍刀。”海生恨不得把这几个月的事,一咕脑儿都拿出来吹嘘一番。

   晓军的老爸参加到地方上支左的工作,所以他有板有眼地说:“听说许世友被定性为反动军阀、土匪,已经被打倒了,你们家怎么还敢和他在一起。”

 “那是小道消息。就在今天上午,他坐飞机去北京参加国庆观礼了。”

  “不可能,他现在是‘许大马棒了’,怎么可能让他上天安门。”朝阳力挺晓军的说法。

 “小狗骗你们,我今天和他坐一架直升飞机从大别山飞到合肥,然后他从合肥坐另一架飞机去了北京。”海生如此一说,小伙伴们才有了几分相信。

    外号叫“大个”的,一直惦记着他吹嘘的功夫,说:“先别吹,把你学的功夫露一手给我们看看。”

   朝阳更绝,立即找来一根破拖把棍:“是骡子是马,出来溜溜。”

海生当仁不让,从头到尾把许老头的棍术十八式演示了一遍。当下有几个心急地就找来树棒之类让他现教现卖。大个还是不服气,说:“你摆的是花架子,真打起来肯定不管用。”

   海生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当初一看到别人耍起来虎虎生威,自己就爱得要死,听大个如此一说,不敢称能,答道:“我可没试过。”

   朝阳立即说:“要不你俩试试?”

   大个才不会上他的当,反击道:“你小子就喜欢挑拨,有本事你来啊。”

   一说到打架,晓军突然想起来说:“对了,你回来正好。前两天我们院和隔壁大院的孩子交换了战书,正好你回来了,到时候打架就看你的了。”

   海生瞪大了眼睛问:“下什么战书?”

   在这个烽火连天的年代,为了显示自己是真正的革命派,两派武斗之前往往会互下战书,根正苗红的大院子弟,在和别人动手之前,当然也不能丢份。晓军和朝阳一人一句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了海生听。

   不久前的一天,轮到我们院的人在军人俱乐部的游泳池游泳,隔壁大院的正好在我们前面游,到时间了他们就是不起来,害得我们少游了15分钟。结果两边的人在更衣室门口吵了起来,差点动手,被管游泳池的当兵的拉开了,红军当时给他们下了战书,要找时间练一练。

   红军是晓军的大哥,比津生还要大一岁,是大院孩子公认的头,胳膊有40公分粗,练过拳击和摔跤,周围几条街没有不知道他的。大院里有人在外面被欺负了,都由他出面摆平。在没遇到大郭叔叔之前,海生最是佩服他,学他的样用旧石磨做成杠铃天天练膀子。整个大院比海生大的男孩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但真能打架的没几个。梁老三算一个,他不是不要命,而是经不起别人怂恿,生怕别人说他胆小。

 

(二)

   十月一日,许世友果真出现在天安门上,一夜之间他又成了革命路线的代表。这件事对海生的直接影响是,老爸带着沪生从大别山回来了,第二天,老妈、小燕和警卫员小杨叔叔也从汤山回来了。为庆祝一家人团聚,当天晚上,老妈和老阿姨弄了一桌子好吃的,美得兄妹三人嘴都合不拢,连很少在家喝酒的梁袤书,也破例开了一瓶茅台,并允许兄弟俩就着他的杯子一人抿一口。刘延平才拿起筷子,又想起了远在异地当兵的老大津生,放下筷子说:“津生在,全家人都到齐了。”

   正说着,有人敲响了大门。海生第一个听到,拔腿就去开门。他天生就是那种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会竖起耳朵的精灵。他跑的同时,还能听到老妈在背后嘀咕:“前脚到家,后脚就有人找上门来了。”老爸没作声只是嘿嘿一笑,飞快地把碗里最后一点饭扒进嘴里。

   前面说了,大院有其独特的官场文化,有人喜欢走家串户,有人喜欢指指点点,这走家串户的既然已经走开了,谁还在乎背后有人说,索性厚着脸皮走下去。那些背后挖苦嘲笑的,何曾不想走动走动,只是自己把话说死了,想走,这脸却没地方搁了。

   更多的人,本来不想靠“走”走出什么好处,只想去看看老首长,老战友,叙个友情,但是,被前面两种人弄得左右为难,只好呆在家里,所谓“足不出户,祸不当头”。因此,许多一辈子呆在大院里的人,把他丢到大院外,就像个傻子。

   在下属的眼里,一般把领导分成好说话的和不好说话的两种。那些不好说话的领导,也尽量避着下属,不住在大院里,而是在颐和路一带花园洋房里住着,留在大院不搬出去的,多半是好说话的领导。梁袤书就是这一类,尽管他也有严厉的时候,但是心软,也不摆架子,没事绝不会板着面孔示人。所以下属也喜欢往他这跑。

   大院这些无聊的事说的差不多了,还是让我们看看谁在外面敲门吧。

   海生开门一看,不是老妈担心的那种人,而是朝阳的爸爸,是他希望看到的长辈,亲热地叫了声:“田叔叔好。”回答他的是一只大手落在头上,以及连续地:“好、好。”

   田振明跨进大门,冲着饭厅里面的人就亮开嗓子道:“老梁,吃什么好东西,在马路上就能闻到香味。”

   隔着饭厅的门,梁袤书双手一拍说:“我的大政委,快过来喝一杯。”刘延平也满脸笑容地说:“田政委,坐下来随便吃一点。”

   田振明忙不迭地摇手说:“不吃,不吃,听说老梁回来了,过来看看。”

 “那好,我们上楼。”梁袤书赶忙离开座位,拉着田振明,两人笑着上了楼。

   饭厅里,老二、老三一看老爸走了,马上原形毕露,飞快地往嘴里,碗里夹好吃的。才松了口气的刘延平见状,急忙嚷着:“没人和你们抢,都是猪!”

   海生做了个鬼脸,一脸得意地说:“他们肯定去说许世友了。”

 “你懂什么?刘延平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田振明今天来,不仅仅是礼节性地看望,另有一个重要原因,梁袤书是从大别山回来的。三个多月前,梁袤书突然去大别山时,大院里的头头只有一个周司令员知道原委,连田振明,顾松林这些副职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慢慢才得到风声,梁袤书在大别山陪许司令。在那个风口浪尖的夏天,很多人背后推测梁袤书这个洋拐杖,这次要变成许老头的殉葬品了。如今,许老头在天安门城楼一露面,梁袤书保许有功,一下又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他还没回到大院,就有不少人在打探,连海生也被“走动”过。

那是他回到大院第二天,晓军来找他,约他去他家玩。海生听了又惊又宠,因为罗家历来家规很严,不允许子女把外人带到家里来。尽管晓军的父亲罗晨和梁中书关系不错,晓军从没把海生带回家,海生也自知名声不好,生怕进了罗家被晓军的老妈赶出来。因此,两人到了罗家门前,海生还在问:“你妈不会怪我吧?”晓军拉着他边往里走边说:“是我爸要问你一些事。”海生被推到罗叔叔面前时,还在战战兢兢。罗叔叔一看他来了,丢开手上的文件,从桌上的糖盒里抓了一把糖给他,笑瞇瞇地问:“小三子,听说你和许司令坐同一架飞机离开大别山,你能确定许司令去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吗?”海生不假思索地告诉他,自己在合肥机场看见许伯伯上了北京来接他的专机,还看见飞机起飞了。

原来,罗晨此时正在南京市参加“支左”工作,此时的南京“保许”还是“反许”是关乎革命与反革命的生死之争,如果许世友被北京打倒,“保许”的一派就成了反革命,反革命的下场就是被批斗,游街,抄家,关进大牢。而谁又知道许世友倒还是不倒,连刘少奇都倒了。夹在两派中间天天被逼着表态的罗晨,听到小儿子说起梁老三从大别山回来,就急着把他找来问个明白。

   田家和梁家相距几十米,田振明当然第一个到,在以后的几天里,梁家的门槛几乎都被踩烂了。

   往梁家走动的人中,还有一些是想通过梁袤书找刘延平的,这也是刘延平最怕的一种人。这个时代,许多大院工作的军官,都过着夫妻分居两地的生活,而南京又是一个很不错的省城,能将自己的家属迁进南京,是军官们的梦想。刘延平正好在省委组织部干部调动部门工作。因此,这梁家的楼梯,每天晚上响多少回都不见怪,不响,才是意外。

   然而,刘延平难得也有请大院里的人来做客的时候,而且请的还是海生的好朋友。几个月后一个寒冷的冬日,午后,天空突然飘起了大雪,不一会,雪就要覆盖了屋顶,树梢和肮脏的地面。无处不在的白色,仿佛让活在混乱时代的人,触摸到了世界另一极。晚饭后,家里来了个年轻的阿姨,别看海生成天疯疯颠颠,每一个人进门,他都少不了在心里把对方扫描一遍。凭着对她进门时匆匆一瞥,海生觉得这个阿姨人不错,长得不错,待人也不错,文静大方,让人有亲近感。

   正当他瞎琢磨时,老妈例外地把他叫了过去。他进了客厅,向年轻的阿姨表演了一番礼仪后,老妈对他说:“去,把林志航叔叔找来。”海生一听,高兴地领了军令出门。

   林叔叔住在大院的单身宿舍,离海生家并不远,他深一脚,浅一脚从雪地里冲过去,却扑了个空。他又跑到林叔叔上班的地方,那里黑灯瞎火。无奈之下,他只好退守宿舍门前,来个守株待兔。不一会,落在身上的雪湿了棉衣,脚下化开的雪水浸湿了球鞋,海生却不敢走开,林叔叔是他在大院里最好的大朋友,看妈妈的表情,八成是给林叔叔介绍对象呢。他一边跺着脚,一边伸头四处张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林叔叔还没出现,他实在熬不住了,溜回家一看,年轻的阿姨还坐在那呢。老妈看见他露了半张脸,知道还没找到人,立即过来对他说,再去看看,这个阿姨是妈妈给你林叔叔找的对象。

   海生一看老妈今晚如此倚重自己,二话不说,穿上快要冻住的球鞋,回到雪地里继续等待。就在他被冻得在雪地里不停地练弹跳时,数百米外出现了一个身影,一看那走路的姿势,海生就知道自己等的人来了。他像个猎人一样,按捺着千辛万苦后的兴奋,等到那人一步一步走到面前,发抖地叫道:“林叔叔。”

   正在雪地里小心蹚着步子的林志航怎么也想不到海生会窜出来,惊讶的问:“小三子,这么晚了,你在这干什么?”

 “我妈妈让我等你。”海生如释重负地把在心里憋了几个小时的话吐了出来。

 “是吗?那赶快走吧。”两人并肩走了几步,林志航发现海生身上湿漉漉的,问他:“你一直在等我?”

  “是的,我七点多一点就来了。”海生在他身边一蹦一跳的地回答。

   林志航一看表,还有10分钟11点,惊愕地问:“你站在这快4个小时?”

 “对呀,我怕站在你家门口,万一你走过,去了其他地方怎么办。站在这,我可以看到所有路过的人。”海生很得意地把自己想出来的聪明法子告诉他。

   林志航听了,不知说什么是好,他无法用成人方式向一个孩子表示感谢,只能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埋怨地说:“你看你,衣服全湿了,冻出病来了怎么办?”

   第二天,海生还念念不忘去问林志航:“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林志航告诉他,两人一起压马路,从大院一直走到下关码头的江边,回来已是半夜两点多了。

   在海生的小脑袋瓜里,半夜两点不睡觉是件很刺激的事,他兴奋地通报老妈:林叔叔和那个阿姨,压马路压到半夜两点。他很想知道再后来的怎么样,但是,元旦之前,林叔叔突然和老爸去了上海。

   1967年冬天,上海的造反派制造了震惊全国的“安亭事件,”致使上海到北京的铁路全线瘫患。京沪线是全国的经济命脉,它的瘫患直接震动了中南海,许世友根据周恩来的指示,火线命令自己的心腹梁袤书担任上海铁路局军管会主任,确保京沪线畅道无阻。海生记得很清楚,老爸是在一个北风呼啸的晚上,带着林叔叔,匆匆驱车去了上海。那件事也就断了线了。

   开春后的一天,大院的象征建筑,那幢曾经名遐中国的大厦里,突然出现了许多大字报,张贴者是大院属下的军工企业造反派,大院里凡够得上首长级别的人人榜上有名。大院里的闻讯全跑去看热闹,这种事哪能少了海生和朝阳,两人才走到大楼前,就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嚇住了。

   这幢大楼,是中国最早的西洋议会建筑,主楼的正面采用西洋宫廷式建筑造型,长约100米,虽只有上下两层,却有十几米高,淡黄色的外墙坚固中透着几分优雅,宽大的朱红窗户,配上大跨度的弧形窗框,凸显整个建筑的美感。主楼的正门采用巨柱式的敞廊,两侧有弧形的车道像桥一般优美地弯入门厅。主楼的中央高耸着巨大的钟塔楼,撑起了整个建筑庄严恢宏的气势。

   此刻,门厅的巨柱和两扇三米高的大门,皆被巨幅标语糊得严严实实。整个门廊仿佛穿了件纸衣,歪歪斜斜地矗在那,感觉随时会倒下来。

   两个老三穿过人群,走进主楼,很快就找到了彼此老爸的名字。梁袤书的名字后面冠以“反动学术权威”,“臭老九”的名号,而田振清却成了“大军阀”、“大汉奸”,相比之下,海生觉得自己老爸的头衔比朝阳老爸的要好听。

   他满脸坏笑地问朝阳:“田振清同志怎么就成了大汉奸了呢?”

 “去你的,你爸才是汉奸呢。那是他在抗战时,化装成一个大夫,混到一个伪军的团里策反,结果没成功,还差一点被干掉,这算什么汉奸。”朝阳气不过地说。

 “原来真有其事,怨不得老听我爸喊你爸蒙古大夫。”

 “那又怎么样,我爸还喊你爸‘地主老财’呢。每年春节,我爸爸见了你爸都说给地主拜年。”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沿着主楼的回廊津津有味寻找那些“揭老底”大字报。没几,朝阳像发现了新大陆,对着海生嚷嚷:“原来晓军的老爸和顾青的老爸都是富农出生啊。”海生听了暗想,富农比地主小一级,还是自己老爸厉害。他的小脑袋里对“反动学术权威”,“大地主”这些词儿都不感冒。这时朝阳又冲着说:“快看这儿,说大个的老爸立场不稳娶了个资本家的女儿。”海生早听说大个的老妈是资本家的的女儿,却从来没想过这叫“立场不稳”,只觉得这个阿姨挺会打扮的。

   两人出了主楼,外面正是阳光明媚,春意融融,墙边一排夹竹桃树丛中,有几只鸟儿在开心地歌唱。海生不无担忧地问朝阳:“你说,造反派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秘密?我们的老爸会倒霉吗?”

 “不会吧”,朝阳的政治嗅觉远比海生敏锐,他一本正经地说:“现在不像前两年了,抄家和批斗都不允许了。伟大领袖不是说了吗,要文斗不要武斗。

   海生耳朵在听朝阳说话,眼睛却紧盯着夹竹桃上一只肥大的白头翁,它越跳离自己越近,当它跳到离自己五米不到的枝头上时,他掏出弹弓,举手就射。鸟没打到,却听到“当啷”一声,二楼的玻璃窗被打碎了。这下完了,海生顿时一脸懊恼,回头看看朝阳,他的脸色更难看。

 “谁干的!”该来的比他预料的还快,破碎的玻璃窗上一下出现了好几个人头。“是我。”海生慢慢地从树丛中站出来说。一个脑袋从另一扇窗户伸出来说:“梁老三,又是你啊。”

   这座楼里有几百人上班,没有不知道梁老三的。

 “叔叔,我错了,对不起。”海生一脸惶惶加诚恳的样子,因为他认识这颗有点谢顶的脑袋,他是这扇窗户里的处长,也是最有可能去家里告状的人。

   果然,那颗脑袋无情地说:“你别以为认错就算了,这事我一定要告诉你妈妈。”

   小孩子就是这样,一分钟前还是开开心心,叽叽喳喳的海生和朝阳,一下就像被霜打了似的,耷拉着脑袋往回走。快到家时,海生还在对朝阳说:“我怎么这么笨,这么近都打不到。”

   晚饭时,从坐上饭桌起,海生就在观察老妈的脸色,一顿饭吃得中规中矩,全没有往日狼吞虎咽的吃相。直到一顿饭结束,老妈都没什么表示,他才放了一半的心,还有一半的心,悬到了8点半,等他的头碰到枕头,也随之放下了。

   睡的正香时,忽然觉得有人扯着自己的耳朵说:“你说,今天干了什么坏事了!”

 “把办公室大楼的玻璃打坏了。”海生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脑子已经醒了。

   见老三疼得呲牙咧嘴的,刘延平松开手说:“把弹弓交出来!”

   海生生怕耳朵再次遭殃,磨磨蹭蹭穿上衣服,很不情愿地找出弹弓交给了老妈。

   原来,机关的管理处长刚刚来过,向刘延平通报了老三的“罪行”。刘延平在地方上也是个处级干部,被人家找上门来,这脸当时就没地方搁了,处长前脚走,她后脚就冲进了海生的房间。现在看到“犯罪工具”,怒火再次冲上心头,挥头就是一巴掌打过去,被打疼的海生还没来得及掉眼泪,眼看下一巴掌要落下,一猫腰从老妈身旁窜了出去。刘延平巴掌落空,追出来还想打,海生见状,一口气冲下楼,开了大门就往外跑,只听老妈在身后咆哮:“滚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南京的春夜此时还有几分寒意,海生一个人在黑乎乎的大院里东游西荡,想找一个落脚睡觉的地方。他是一个不会生大人气的孩子,但却是个极其认真的孩子,大人说了不许回家,他就以为自己没人要了。何况,被打的滋味,还在被打的部位刺激着他。当然,他最心疼的还是那把人见人羡慕的弹弓,它曾是大哥津生的贴身武器,临当兵时留给了他。做工非常讲究,粗铁丝的弓架,上面用闪亮的细铜线缠绕,一拿出来,能照亮人的眼,弹射用的皮筋,是上好的牛筋,可以把石子打到五六十米远。为今它落在老妈手上,只怕再也回不来了。

   走着想着,他感到又困又乏,想到了大厦中间的大礼堂,在那儿的长椅上睡觉,应该不错。来到主楼下,所有的大门都紧闭着,只有贴在门廊上的大字报,还在冷风中沙沙作响。他顺手扯下那张写着“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梁袤书”的大标语,往胳膊下一夹,走到院墙边的公共厕所里,这里无论如何还亮着一只昏暗的灯,他把一半标语铺在地上,一半盖在身上,就算给自己做的床单和被褥了。

   躺在又冷又硬的地上他还在猜想,明天早上谁会第一个发现他,是大门口站岗的战士吧,因为他们起得最早,但愿他们不要一脚踩在自己的头上。他跟着又想到了远在上海的老爸,如果他知道自己把骂他的大字报撕了,会不会高兴呢?接着他又想到了饿,随后又变成了又冷又饿。他想起这一生吃得最美的一顿饭,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爸爸的老战友石伯伯和伯母把养了四个月的小猪杀了,炖了好大一锅肉,专门叫他们全家去吃饭,那锅肉真香啊,三兄弟撇开肚子狂吃,怎么也吃不完,正当他拼命往嘴里塞肉时,偏偏有人要拉他走,他挣扎着,躲闪着,拉他的人就是不松手,仔细一看,拉他的是沪生,而自己还躺在厕所的地上。

   原来,海生跑出去后,气呼呼的老妈开始担心了,她叫醒老二和勤务兵小杨,赶快去把他找回来。两人找遍了整个大院,也不见老三的踪影,沪生找不到人,急得直想上茅房,没想到进了厕所,吓得他差点尿裤子!一个东西浑身裹着明晃晃的纸横在地上,在昏暗的灯光反衬下白森森的,和他不久前看的《聊斋志异》里描写的鬼一模一样。他扶着墙站了好一阵,看看那玩意没动静,壮着胆子上去拉开纸一看,原来是海生倦缩在那,一颗心才两头落了地。如果不是这泡尿,找到天亮也找不到他呀。后来,沪生每每讲起这段革命家史,总要把自己那泡尿吹得如有神助。

   后来,这个故事传到了上海梁袤书的耳朵里,演成了另一场风波。那是老爸被派去上海“灭火”三个月后,一天,老妈临上班前给了海生五块钱,说道:“去买半只盐水鸭,你爸爸今晚回来吃饭。”

   一听老爸要回来,海生高兴极了,出门的时候,都没有走楼下大门,而是从二楼的阳台上抱着一根竹竿滑下。除了能见到老爸,买鸭子剩下的找零归自己,那才是最高兴的。

   南京的盐水鸭,绝对是那种让人一想起来就会嚥口水的美食。正宗的盐水鸭,在国营饭店是吃不到的,只有去那藏在小街小巷里的小作坊,才能吃到香而不腻,稣而不木,皮薄肉嫩的地道鸭子。

   从大院出来,过了丁家桥是狮子桥。这里小巷密布,大多数人到了这就犯迷糊,海生却能弄清每条巷子的来龙去脉。那些看上去都差不多的巷口,只有一个巷口有个白铁皮铺子,随着“叮当,叮当”的敲打声拐进来,有个小裁缝铺,铺子的窗户上终年挂着红窗帘,顺着铺子再向里一拐,就能闻到诱人的鸭香了。巷子的尽头,正对着的就是卖盐水鸭的小店。每天上午10点半,是鸭子出锅的时间,早早的,就有人拿着大碗小盆排队了。海生数了数,自己排在第7个,心里就踏实了。这儿的老板,每天就做一锅,卖完就关门,来晚了,常常会买不到。

   傍晚时分,海生终于听到北京吉普驶到家门口的引擎声,他和小燕欢呼着,一前一后冲出了门,他接下老爸手中的公文包,老爸牵着小燕的手,三人高高兴兴上了楼。

   梁袤书在上海已经知道了小三子半夜出走,睡在又臭又脏的厕所里的事。三个儿子中,他偏偏喜欢这个又倔又调皮的老三,所以,等到孩子们离开书房,立刻责问刘延平:“你怎么能把孩子赶出去呢,现在外面这么乱,出了事怎么办?”

   被孩子的事弄得筋疲力尽的刘延平,正想向丈夫诉苦,未想到先被教训了一番,当即就丢话给他:“有本事你来管,你一年到头在家没三天,说得倒轻松。”

   梁袤书最忌女人不讲理,碰到不讲理的女人,既不能和她理论,也不愿教训她,一口气只能憋在自己肚皮里。于是,他生气地说:“胡闹,我来管,还要你干什么。”

 “孩子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小三子现在是臭名远扬,大院里谁不知道,凡是坏事都少不了他的份,一天到晚,不是打架,就是上房顶,跟个坏蛋一模一样。”刘延平越说火气越大,诉苦成了发泄,梁中书却是越听越不耐烦,躲在隔壁房间偷听的海生,听到老妈如此评价自己,非常无地自容地看着脸对着脸的小燕。

   当刘延平咬着牙,切着齿,把“跟坏蛋一模一样”这几个字一个一个吐出来后,梁袤书看着她变形的脸,实在忍无可忍,一挥手就把手中的茶水沷了过去,被浇了一身水的刘延平怎么受得了,她早已不是二十年前把梁袤书当英雄崇拜的北平女学生了,当即把手边能还击的东西统统摔了过去,茶杯、烟缸、香烟、甚至花瓶,一时间“叮叮咣咣”的,吓得海生和小燕躲在隔壁大气不敢出。勤务兵小杨叔叔想以喊首长吃饭的名义进去化解一下,刚推开门,差点被飞来的烟缸击中,他急忙伸手接住,没等他放下,就看见梁副司令气急败坏地从身边走过,发火地说:“不吃了,回上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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