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09-08 19:48:29

(五)

   1968年的秋天,伟大领袖又在游泳池里发出最新指示:复课闹革命。于是广大放养在家孩子,结束了狂欢两年多的长假,重返校园。有趣的是,小学还没上完的海生,糊里糊途成了中学生,居然还进了一个文革前的重点中学。记得这所中学曾经是沪生考中学时,报的第一志愿,结果因临场发挥失误,没考进,不曾想,如今毛主席一句话:教育要革命,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进来了。

   学校是个什么东西?进门读书的孩子不懂,出了门的毕业生,估计过了很多年才能懂,用一句很掉份的话表达:学校是人通向社会的第一站。一个人对世界的认识与参与,往往是从学校开始的。不管喜欢学校也好,不喜欢学校也好,只要你来了,它留给你的,绝不仅仅是读书。大多数人在学校里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是友谊,友谊是一种命运,它带给你蓝天,朋友和爱、或者是陷阱,灾难和敌人。它能改变你一身的轨迹,也是开启你记忆的闸门。

   第一天上课,教室里乱得比一锅粥还乱。老师点名,凡点到互相认识的,下面就“哄”的一阵笑,点到漂亮的,必然有口哨和尖叫相伴,男生被点到,总是懒洋洋的,半天才伸直腰腿,女生被点到,还没等你聚焦呢,人已经坐下了。当老师点到“韩东林”这个名字时,下面立即有人喊“东洋崽子!”人还没看到,笑声先爆了棚。

   喧哗声中,站起来一个皮肤白皙,长得有几分香甜的男生。一看他低眉含首,涩涩的样子,连班上的女生都跟着起哄。放学时,眼尖的海生发现韩东林和他们走在同一条回家的路上,赶紧招呼晓军、朝阳和大个:“看,那不是东洋崽子吗?”

“ 知道为什么叫他东洋崽子吗?”大个得意地嚷嚷。

   大个嘴里也会有新闻,这本身就是新鲜事。海生,朝阳,晓军三人半是嘲笑,半是怀疑地等着从他嘴里吐出个象牙来。

 “听说他爸爸妈妈都是从美国回来的教授,母亲还是日本人呢。所以,他有一半的东洋血统。文革开始时,查出来他们是里通外国的特务,就都抓了起来,据说现在还关在老虎桥监狱呢。”

   早已准备好的海生他们,见大个说完,一同装模作样地说:“原来如此啊!”

   随后,他们又冲着韩东林的背影一起大声喊到:“东洋崽子!”

   韩东林听到了,头都不敢回,走得更快了。几个大院子弟在后面开怀大笑。

 “文革”无疑是人类历史上最愚昧的文明摧毁运动。由于它的愚昧,被冠以“黑五类”头谐的子女们成了最没有地位的一群人,他们常常成为其他孩子们发泄,解闷的对象,动不动就被拳脚相加。动手的和一旁助威的,还自以为这是革命行为,谁都没有罪恶感。所以,海生他们喊两声绰号,简直是小菜一碟。

     这几个革命军人子弟怎么也没想到,几天后,老师把“东洋崽子”与他们四人分为一个学习小组。把一个“黑五类”子弟和一群“红五类”子弟分在一个组,横看竖看都不伦不类,刚被选上班干部的晓军,一本正经地重复老师的口喻:第一,他和我们往得近;第二,正是他的家庭成分,需要我们来帮助改造。这番话,是给他们带高帽子,让他们没理由不收,晓军自己的注释是:韩东林人不错,总比分一个小痞子来要好。

   大院的子女和社会上的小痞子是绝不往来的,虽然大院子弟打架、斗殴一点不比小痞子们少,但不同的社会地位,打小就在他们之间拉开了距离。素来盛产的汉字文化特地为他们创造了一个词“军痞”,有别于“痞子”和“兵痞”。自古以来,门弟是社会自理的玄机,它虽然遭人恨,却更令人仰慕。

   就这样,韩东林成了五人学习小组成员之一。他一入伙,就享受到两个意外的待遇,首先,组里再也没人叫他东洋崽子,改口叫他东林。这下,轮到大个不高兴了,“凭什么你们都叫名字,就我一个叫外号。”

 “大个,多好听的名字,又神气,又顺口,要不转让我得了。”个子长的最慢的海生调侃他。

   东林则很认真地问他:“你的学名叫什么?”

 “秦浩。秦始皇的秦,浩浩荡荡的浩。”

 “不行,只许叫大个。”朝阳强烈反对的说:“这个名字都叫了7、8年了,容易吗!”

   韩东林第二个意想不到的待遇,是放学的时候,可以和他们一道,从大院的南大门进去,直接穿出北大门,这样,不用绕很远的路就能回家了。这个待遇也标志着海生他们把他视为自己人。海生每天领着他,从警备森严的岗哨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令东林大有重新做人的感觉。从东林的嘴里,海生知道他住在医学院宿舍,也是个大院。那儿不是东林的家,而是他姑姑的家。这个大院里住的多半是“臭老九”,他姑姑,姑父都在医学院教书,两人没孩子,平日就把东林当作自己的孩子养。自从东林父母被打成“特务”进入监狱后,东林和姐姐就搬到姑姑家住了。

   相处了一段时日,四个大院的孩子发现,他们捡到宝了。原来东林的数学和英语好的出奇,还会弹钢琴,人又安静,不像他们几个,成喳喳呼呼的。当然,这帮大院子弟,读书也算凑合,至少在小学时,每个新学期开学,男女生配座位时,老师总在海生身边配一个成绩差的女生。东林还有一个好,从不生气,每当海生火爆脾气上来时,只要看到他淡定的脸,自己先就不好意思了。反之,班上有人欺负东林,海生都会为他出头,一个人应付不了,后面还有朝阳,大个和班干部晓军,所以,秀才遇到兵,不一定不是好事。

   由于教育革命取消了报考重点中学,按家庭住址,统一就近读书,所以,大院在这所中学上学的孩子有四、五十个,这么多人每天走在上学路上很是拉风。光是海生住的院中院里,就有顾青,顾红姐妹,朝阳和他姐姐丽娜,加上海生共五人,顾青和丽娜比他们高一年级、顾红比他们低一年级。这个时期的中学生,时兴男女生不说话。上学去的时候,每每走在大院里,几个女孩还和他们走在一起叽叽喳喳的,一出了大院就分开了,男的和男的走,女的和女的走,这叫分男女界线。

   有一天上课路上,几个小痞子张扬地从顾青、丽娜等几个女孩子身边走过,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朝她们说些不干净的话。大院里长大的女孩怎么受得了如此轻薄,平日里最厉害的顾青当即回道:“流氓!”

   那几个小痞子一听,回头就拦住了她们,嬉皮笑脸地说:“流氓怎么了?我们几个流氓还想和你们交朋友呢。”

   姑娘们嘴上虽凶,心里却很虚,眼看招架不住,年龄最小的顾红赶紧去喊走在前面的海生。海生闻道,回头一看,这还了得,第一个跑过来,挡在那几个小痞子面前说:“你们想干什么!”他边说边把书包拎在手里,对几个姐妹说:“你们先走吧。”他打架,最怕的就是有女孩子在旁边。

   几个小痞子初见海生只有一个人,还想教训教训他,没想到眨眼间,又上来七、八个人,每人手执一条军用皮带,赶紧留了句:走着瞧!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虚惊烟消云散后,朝阳见海生手里拎着书包,便扬了扬手里的皮带嘲笑他:“连个装备都没有,你打什么架!”

   军用武装带的头上有个很大的铜扣,文革时军队干部子女每人腰间扎一根,碰到打架,它就成了武器,那个铜扣要是打到头上,定能皮开肉绽。

   海生没吭生气,神秘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铝皮饭盒,打开给众人一看,里面赫然放了一块砖。试想这样的书包,如果挥到别人的头上,虽然不见血,留下个脑震荡后遗症什么的不是难事。

   朝阳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说:“你这是往死里打啊!”

 “我这是跟朋友学的,对方想不到我的书包里有名堂,我一下就能把他打趴下。”

   海生说完,在一圈大眼和小眼乱瞪中得意地挎上书包往学校走去。好一会,朝阳他们才从后面赶上来。

   没想到,海生很快自己也有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就第一节课休息时,顾红昂着头,挺着小胸脯走进他的教室,当着全班人的面,嗲嗲地喊:“梁海生,你出来一下。”

   第一次在班上有女生如此亲密地叫他,海生的脸涨得通红,老老实实在一声哄笑中跟着她走到外面。

 “今天早上谢谢你了。”看着海生窘迫的样子,顾红掩着小嘴说。

   海生很害怕她用在大院里的方式跟自己说话,忙吐了两个字:“不用”。

   梁家与顾家,田家50年代在上海时同住武康大楼里,三家的孩子都是一个接一个轮流出生,后来到南京,又住在一个院子里,孩子们在一起仿佛兄弟姐妹,所以顾红还是用从小就习惯的语气问他:“你们没打起来吧?”

 “没有。”海生边回答,边去看自己的教室。

   顾红看出海生始终放不开,聊了两句,知趣地走了。

   海生一回到教室,男生们一块起哄他:“嘿,这是你的马子吗?哪个班的?长得不错噢……。”从此,海生和顾红在别人的嘴里就成了一对。

   其实,这时的海生,还是个没开窍的青涩少年,他只是受外界影响,感到男孩子和女孩子混在一起,会被其他男孩子看不起,所以,也像别人装着矜持的样子。在私底下,他和顾家姐妹、丽娜几乎天天混在一起玩。春天里,他们一道在院子里种篦麻,冬天里一起晒桔子皮、晒干了和麻籽一起拿去卖,换回来的钱全部给女孩子们买一些编织用的玻璃线,编一些漂亮的小人、小鸟、小动物什么的。有人会奇怪,成天惹事生非的梁老三,怎么会和安安静静的女孩子玩到一起?原因要从妹妹小燕说起。天不怕、地不怕的梁老三,在小燕面前,特别想表现一个好哥哥的样子。每逢他在外面打架撒野,只要小燕一叫他立马就会停手,灵得比裁判的哨子还灵。小燕生性随和,讨人喜欢,很少有生气的时候,因为生气的事全让三个哥哥给包了。和大院那些齿尖牙利,动辄像个男孩子般泼口大骂的女孩子比起来,她又乖又听话,什么人都和她玩得来,她和顾青、顾红三个人,好得就像姐妹,甚至顾青顾红吵了架,都由她做调解人。

   再有,海生若在外面闯了祸,顾青和丽娜像是和她们有很大关系似的少不了教训他一番。他呢,也会乖乖地听凭她们翘着兰花指,点着他的脑门数落。尤其是每回都少不了那句:“你再这样,我们就不带你玩了,”说得海生真以为自己成了弃物似的。这个胆大包天,到处惹事的梁老三,心里很在乎这些女孩和自己的私交。其中被大院孩子们公认爱摆公主架子的顾红,更不忌讳和海生来往。

   所以,当大院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父母都告诫自己的孩子,不要和梁老三来往时,他丝毫也不在意。在他的小世界里,外有中山陵8号,内有小院里乐融融的少男少女,足够他每晚无忧无虑地进入梦乡。

   一日,越来越以大人自居的沪生,神秘地带回来三本一套的书,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的入了迷,把每天和海生在饭桌上抢菜吃的人生大事都搁到一边。海生乘他去上厕所之际,从他的被子底下找出来一看,封面上三个大字《红楼梦》。此书在文革时被列为神州第一号禁书,同时也是人们最想看到的书。海生看到它,自然是馋得不得了。软缠硬磨之下才得到沪生的同意,接在他后面看。为了防止被父母发现,兄弟两个插了门,躲在房间里看了三天三夜,总算把它看完了。

   初读《红楼梦》海生和那贾宝玉一样,全不知“淫”为何意,更不懂宝哥哥和秦可卿,花袭人的“巫山之会,云雨之欢”所指何事,他实在是年少,还没到“从那里流出那些东西”的年龄。他唯一记住的是:“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十二个字。他认真地扳着手指数过来,自己认识的女孩子,的确一个水水灵灵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看不到一丝尘土。而他呢,常常是灰头土脸,指甲缝里全是黑的,衣服裤子哪里都去蹭,记得有一次去东林家,第一个就被东林的姑姑拦住不给进,为什么?太脏了呗。那个教医学的老太太怕他站着把地弄脏了,坐下把沙发弄脏了。尤其是他那双脚,每天早上往留满汗渍的球鞋里一伸,二者就开始“和稀泥”了。球场的尘土,爬墙的灰粉,草地里的枯枝碎叶,和时刻不停地脚汗搅拌在一起,其味能有多臭就多臭。如果有一天,这双脚把人熏死了,绝对不会是假新闻。海生也知道自己的脚不受待见,好不容易学会了回家就洗脚的好习惯,可是没用,通常是他人在一楼,三楼都能闻到他尊足的气味,熏得刘延平常常是摒着呼吸,声嘶力竭地喊到:“再给我去洗十遍!”

   所以,当海生把那十二字箴言,和自己的臭脚放在一起琢磨,觉得曹雪芹讲得太对了,男人可不都是泥做的吗。从此,他常常会发痴,自己为什么不是女孩子?连带着潜意识里也学那贾宝玉,把女孩子都视为冰清玉洁之人。

(六)

   这年冬天来临时,手脚闲不住的海生在自家车库和院墙之间的墙角搭建了一个窝棚。除了原有的两堵墙外,另外两墙是用毛竹,木条,就着草绳编扎成的,十分牢固。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弄了几张瓦楞铁皮铺了个屋顶,上面再压了几块城墙上的砖,倒是不漏雨,不透风。窝棚里铺着稻草,摆了几个木墩,也不管外面有没有风雪,他就喜欢呆在里面。旁边就是自家的三层洋房,他偏偏不愿呆。他特别喜欢下雨下雪时躲在里面看着雨水和雪花从窝棚里缝隙间挤进来,此时,它们已经没有了在旷野里的凶狠,乖乖地在自己面前落下,他成了最后接纳它们的主人。

   喜欢窝棚的不仅是他自己,那几个死党常常窝在这里打牌下棋。这儿虽然简陋,却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没大人管。天冷时,海生摆弄起一个炉子,烘手烘脚之外,常常还有好吃的果腹,更是令朝阳等人乐不思蜀。到后来,连周围的女孩子也来光临他的领地。因为进入寒冬后,海生的窝棚里不断飘出诱人的香味,那些清水一般的女孩子,总是无法不食人间烟火,香味飘进她们的鼻孔里,馋的个个咽口水。最让她们气不过的是,窝棚里那几个破锣还会唱“朋友来了,有老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那猎枪……”这不是存心气她们吗。终于有一天,小燕领着顾青,丽娜走进海生的窝棚。

   海生和朝阳正摆弄着一个废油筒做的炉子,一看她们出现,朝阳忙做出要晕过去的样子,其实小燕早就告诉他们,她们要来。

 “请进,请进,真是蓬荜生辉啊!”朝阳很得意的有机会卖弄一下,当然不是为他姐姐,而是冲着顾青说的。这时的顾青已经被大院的男孩子公认为第一美女,既然第一美女光临,油嘴滑舌也在情理之中。

 “去你的,我们可不是来生辉的,我们是来吃烤红薯的。”丽娜说完拉着顾青进了窝棚。

   一直在拾掇炉子的海生,俨然像个大师傅地说:“还有三分钟,就可以吃了。”

   见海生捣固了这么大个炉子,顾青很是佩服,问他:“你怎么弄了这么个大家伙。”

 “大别山时,我看过许老头的厨师做过一个烘月饼的炉子,照他的方法做的。”海生有板有眼地说。他的口才远不如朝阳,话语中听不出卖弄的痕迹,但是他拿大别山为背景的语言,则更让人信服。

   丽娜这时摆出姐姐的架子问:“老实坦白,你们从哪里弄来的红薯?”

   海生看看小燕,见她没有任何暗示,就答道:“从家里拿来的。”

 “我有个故事你们要不要听?”丽娜故作神秘地说,见大家也故作神秘地看着她,煞有介事地继续说道:“你们知道吗?今年冬天,警卫连的红薯地里出了件怪事,地上的红薯藤看上去好好的,可是长在地下的红薯不见了一多半。有人说是老鼠干的,大多数人怀疑是人偷的,最后根据泥土的痕迹,跟踪到了我们三家住的小院门口,”说到这,丽娜停住不说了,一脸坏笑地看着海生。

 “后来怎么样?”海生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还能怎么样,警卫连长说不查了。但是那几个种红薯的战士火气很大哟。”丽娜的语气里充满了威胁。

   顾青总算听明白了,摆出为自家人说话的姿态说:“那又怎么样,吃几个红薯有什么了不起。”

 “何止几个,听说有上百斤呢。”

   顾青听丽娜这么一说,俏丽的脸立即变了色,“你们挖几个也就算了,上百斤,那还得了。”

   顾青可不是胆小鬼,而是谁对就支持谁,这也算是文革开的新风。这年头,一分钟前在台上领导革命的,一分钟后很可能成了反革命。台下刚刚还支持他的人们,脑筋转的慢的或者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很可能自己就成了反革命走狗。谁叫你不时刻牢记伟大领袖的教导:“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呢。”

 “你听谁说的?”海生干这事,自以为瞒过了天下人,除了朝阳和小燕,这个两人,一个是同伙,一个帮他放哨。

 “我们家的勤务兵。”丽娜已经对自己的故事没了兴趣,越来越香的红薯味刺激着她的口腔神经。

   海生索性把墙角的稻草扒开,露出一块木板,挪开它,竟然是个小地窑。她们伸头一看,乖乖,里面全是红薯!

   朝阳第一个就不干了,说:“你怎么把老底都给他们看了,她们二报去怎么办?”

 “谁要二报你呀。”顾青气呼呼地说。

 “就是,吃人嘴软,只要保证我们天天有烤红薯,谁会二报。”丽娜也白了弟弟一眼。

   转眼,香喷喷的红薯出炉了,再爱清洁的女孩子,也抵抗不了眼前的诱惑。几分钟后,她们的脸上已是芳容尽失,嘴角周围都是红薯的残迹,最离谱的小燕,连眉毛上都沾了红薯屑。

   就在这帮革命后代躲在美丽的小院里的窝棚天天吃烤红薯时,在世界革命的心脏—北京,伟大领袖又发动了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全中国中学毕业以上的学生,都要响应他老人家的号召,到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批人,史上俗称“老三届”。

   此时红得发紫的军队干部家庭,暗地里赶紧把孩子往军队里送。让他们为伟大祖国站岗,总比去广阔天地修地球好,于是,平脚板的沪生去了部队当兵,而东林的姐姐,一个音乐才女,只能去农村接受教育。社会上议论军队干部开后门送子女当兵的声音此起彼伏,然而,妒嫉从来都是留给迟到者的苦果,谁叫人家抛头脑,洒热血了,无论谁换在他们的位置,还不一样行事。

   老三届离校后,学校取消了高中部,大学也依旧停办。也就是说,初三是读书生活的最后一年,之后就走向社会了。刚读了不到半年书的顾青,海生这些69届、70届的初中生,要不了多久,就将是自食其力的成人了。这真是现代教育史上最荒唐的时期,学校还被称为学校,进来的,依然是肩揹书包的学生,但是,“读书”这两个字,从形式到内容,从课本到课堂,都和原来的意思分割开了。老师不知道为何上课,学生更不知道在学什么,懂事的老师和不懂事的孩子,只能等待更不懂事的人来指引。

   暑假第一天,小院几个不用去上学的在顾家的葡萄架下摆上小桌子,小凳子,围在一起打扑克。朝阳一边摸牌,一边问顾青:“听说你们69届已经开始动员上山下乡了?”

 “他们动员他们的,我才不去呢。”

 “我还听说,大个的老爸要带头把大个和小个送到农村去。”朝阳耳朵里的听说,比耳屎都多。

 “就大个那个傻样去了农村能养活自己吗?”海生一想起大个被逼着押着去农村的惨样,就想放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好朋友要下农村了,就值得你如此笑啊。”

   如此说话不饶人的,是从葡萄架外走进来的丽娜,她扭着腰身,踏着大步,手里拎着一个手绢扎成的小布包,边走边用两根纤细的手指从包里夹出一颗瓜子丢进嘴里。从脱了冬装算起,这半年,海生每见一次丽娜,就觉得她身上多了一些异样,胸脯越来越高,和大女人们的胸脯差不多了。

   她把瓜子往大伙中间一放,就:“来,吃瓜子,我妈刚炒好的,还热的呢。”

   几个人把牌一丢,就开始围剿那一堆小瓜子,顾青边嗑边说:“我才不去农村呢,我要当兵去。”

   很喜欢接话的朝阳立即说:“招兵要到明年春天才开始,上山下乡年底就要开始了,恐怕来不及。”

 “怕什么,反正他们也不敢到大院里来找人。顾青白了朝阳一眼说。

 “千万别去农村,听东林说,他姐姐插队的地方又穷又落后,泥巴的房,泥巴的地,泥巴的锅台,泥巴的水。”海生难得说一回顺溜的话,说完了脸一红,心里却挺得意。

   丽娜听了,夸张着脸蛋说:“连自来水,抽水马桶都没有,去了怎么活啊。”

   几个人正说着,葡萄架外又走来一个人,此人是大院直工处的曲干事,专职管大院的孩子。看到他们高兴地说:“正好,全在这儿,不用我挨家挨户找你们了。我来通知一下,下周一,大院组织中、小学生去郊区十月人民公社参观劳动,自带干粮和水,要去的现在报名。”

   几个人当场报了名。早听说十月人民公社是南京地区的模范公社,伟大领袖也视察过,能亲眼去看看,也不枉去玩过了。

   到了周一,大院里的孩子们分坐两辆大客车,热热闹闹开往十月人民公社。曲干事是活动总指挥,每辆车上由一名警卫连的战士领队。一大帮孩子从上车开始,喧闹就没停过,海生带的几个面包,早早就成了朝阳,大个等人的腹中物,只剩下被揉成一团的面包纸,在奔驰的车厢里飞来飞去。带队的战士几次三番想制止他们吵闹,非但没人理会,空中飞来飞去的纸团还尽往他身上落下,气得他想找人算账,可还没容他看清纸团飞来的方向,别的方向的纸团又偷袭而来,随着被击中,车厢里立刻掀起一阵轰笑。

   干这种恶作剧的当然是梁老三这帮男孩子,他们如此捉弄这个战士是有原因的,事情起于在外人眼里守卫森严的大门口。大门口虽然有两个荷枪实弹的哨兵把守,但对每天要从这儿进出的大院子女们来说,根本不把它当回事。孩子们三五成群从这里走过,免不了嬉笑打闹的情景,大多数哨兵都睁只眼闭只眼,他们知道这些孩子中,官位最小的父亲,也够格把他们连长训一顿,他们连被训的资格都不够。唯有今天做领队的这个战士,每逢他站岗,都要训斥那些自己眼皮底下玩耍的孩子。这帮孩子又怎么听的进他的训斥,尤其是梁老三背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二岗”。因为南京人称乡下人为“二哥二嫂”,在上海长到5岁的他,只记得一句骂人的话“戆大”。他把“二”和“戆”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二岗”,一个又顺口又能过嘴瘾的名字立刻在孩子们中间传开了。到后来,甚至“二岗”的战友,开玩笑时也会用这个称呼叫他。

   所以“二岗”心里对梁老三这伙人恨得咬牙切齿,本想利用今天这个机会好好管教他们,偏偏没一个人听他的,他越管,一群人闹的越凶,尤其是在那帮女孩子面前,他又不能发火,只好板着脸气歪歪地坐到最前面去了。

   乱哄哄中,车子开到了目的地。一群少男少女从十月公社展览馆的正门鱼贯而入,又从侧门鱼贯而出,一圈看下来,海生什么也没记住,却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屹立在展览馆正面的巨幅领袖照片上,伟大领袖戴得草帽,竟然和自己戴得一模一样。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地说:“同志们,我有一个伟大的发现!”看见大家把目光转向他,得意地宣布:“我的草帽和毛主席戴的一模一样。”

   听他如此一说,所有的人忙着查看自己的草帽,居然百分之九十都和领袖像上的一样,感到被愚弄的顾红撅着嘴说:“有什么好神气的,我们不也一样。”

   他们在这边叽叽喳喳,又惹恼了那边的二岗,大声命令大家站成两队,男的一队,女的一队,女队去捡稻穗,男队跟着二岗去菜地里锄草。

   近中午时分,这帮大院里的孩子,被夏日的太阳晒得吃不消,纷纷坐在树荫下歇着,喝水吃干粮,只有二岗一人,显示出贫下中农本色,继续在菜田里工作。这时小燕和顾红一路寻了过来,俩人满脸兴奋地告诉海生,她们在那边发现很多小西瓜,是农民不要的。

 “真的不要了?”海生起身问道。

 “真的,我亲口问他们的,去晚了就被别人捡去了。”顾红着急地说。

   两个女孩子显然喜欢上了小模小样,绿油油讨人喜爱的小西瓜,当然她们是不会去摘的,这种事历来是海生代劳。

 “喂,谁跟我去?”他对朝阳和晓军说。

 “我不去。”晓军懒洋洋地说。

   海生放过了他,晓军最近心情不好,众所周知。即刻,他与朝阳一道,在小燕她俩带领下,直奔瓜田。

   到了地头,果然已经有人翻腾找瓜呢,海生赶紧找没人去的地块下手,一会儿,上下四个口袋装满了逗人喜爱的小西瓜。正当他兴高采烈想去找顾红领取口头表扬,二岗突然冒了出来,厉声叫道:“都停下,把你们偷的西瓜交出来!”

   一帮孩子哄得一下四散而走,只剩下海生大模大样地说:“不是偷的,是他们不要的。”

   二岗一看,又是专和他作对的梁老三,气就不打一处来。“捡的也不行,把西瓜交出来。”

 “凭什么给你?”海生不屑一顾地反问。

 “这是农民伯伯不要的,为什么不能摘。”顾红和小燕站在远处的田坡上帮海生说话。

 “不能拿就是不能拿!”

   二岗伸手就来抓海生,海生并没有躲闪,心想这事自己没错,用不着怕。可二岗却得寸进尺,一手扣着海生的衣领,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去掏海生的口袋。海生怎肯容他摆布,蹲下身,用身体将四个口袋捂得严严实实的。二岗见这招不行,就索性在口袋外面使劲捏那些西瓜,一时间,西瓜绽破,汁水从口袋里溢出,惨不能睹。

   各位或许很难明白一个军人为何如此粗野,14岁的海生就更不明白了。原来,这二岗就是去年冬天辛勤种红薯的战士之一,为红薯失踪的事,心里早就憋了一口气,今天正好有了发泄的机会。

   看着西瓜从四个口袋里渗出,海生心疼极了,拼命挣脱了二岗的手,掏出口袋里的烂西瓜,统统砸向二岗,四个口袋里的小西瓜全部扔完后,趁着二岗在抹脸上的瓜汁,顺着田埂逃为上。打不过就逃,是海生一贯战术,但是,今天的对手是大人,他逃不掉了。当他从一个两米高的田埂上跳下时,二岗同时赶到了,他像一头凶残的野兽,一把就把海生按倒在泥土上,跟着就是一顿拳脚。此时高埂之下,一个人影也没有,二岗胸中一口恶气,尽情发泄出来,直到打累了才停下,被打趴在地上的梁老三,早已满脸是血。二岗甩甩手,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半晌,鼻青脸肿的海生坐起来,他感觉有粘糊糊的东西从额头流到面颊上,伸手一摸,是血。这个逞强好斗的大院子弟,从来没有被打得这么惨,等缓过气来,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水沟边洗了洗脸,头也不回地向远方走去。

   他没有回到集散地,而是直接走出了村子,走上了通向村外的大道上。

   海生虽然不认得路,但他的脑子里天生有个罗盘,方向感忒好,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一次一个人摸了七、八里路,独自回到家的光荣历史。

   那年他8岁,在卫岗小学上三年级。卫岗小学是专收干部子弟的寄宿学校,一到星期六下午,南京各部队大院都会用大客车来接自己大院的孩子,到了星期一早上,再一块送来。有一个星期六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班上的男生安排在足球场上踢球。这帮男孩子玩得兴致勃勃,直到下课铃响过五分钟,才结束了比赛。等负责借球的海生去还球时,早已超过了时间。等得上火的年轻女教师不容分说,就罚他站木桩。海生此时一心想着赶紧地吃饭,早点赶到大客车的停车点,好给刚刚上一年级的小燕占个好座位。他没有听漂亮女老师的命令,转身想走,女老师立即抓住他衣领不许他走,他挣扎之后依然脱不了身,抬脚就踢。照他的脾气,有可能的话,还会张嘴就咬。这一脚踢过去可闯了祸,来了一群老师,硬生生把他拖进了紧闭室,直到下午2点,开车时间到了,才把他放出来。他拼命跑到停车点,自己大院的车子早已开走,失望之际,他看到另一个停车点上还有一辆大客车,硬着头皮求司机叔叔,还好车上有一个同班同学帮他说话,才勉强让他上了车,但是车是开往五台山方向的,离他家少说也有七、八里路,中间大小马路不知有多少,他下了车,也不愿问人,只凭依稀的记忆,居然摸到家。

   十月人民公社可没有七、八里路那么近,少说也有二、三十里。心里憋了一口气的海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了大道就往西边去。他仅知道公社在南京的东面,往西走就能回到市里。他东拐西拐走了近3个小时,总算到了市郊结合部的迈皋桥镇,这时的南京郊区很少有公交车,海生身上也没有钱。他记得昨晚老妈给了他五分钱冷饮费,他在口袋里翻了半天,才确定在刚才的西瓜大战中,把硬币和西瓜一块当武器用了。他只能忍着饥渴,逐街逐巷辨别回家的路。当他停留在一个十字路口时,发现大院的大客车远远地从另一条街驶来。车上的人似乎看到了他,将车停在马路对面,曲干事等人从车上跳下,向他跑来,海生掉头窜进了小巷子里,东躲西藏就把找他的人甩掉了,然后又得意地出现在另一条马路上。

   原来,海生失踪后,小燕找不到,就开始哭了。她和顾红把经过告诉了曲干事,大人们在当地搜寻了一小时后,只好放弃,采取沿途搜索的办法,这办法终于在进城之前见效了,但也只看见了梁老三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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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珊瑚2022-09-09 10:33:09
这个淘小子长大后肯定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