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就在海生沉浸在音乐洗涤的日子里,传来一个坏消息,瞿中伦突然在工作中晕倒了。经医院检查,证实他患的是颅内积水,他和瞿中伦虽然同在一个班里,但各自早出晚归,见面也只有打个招呼的功夫,处在粗糙人生阶段的海生,压根忘了他的病,晚上回到班里,发现他的铺位空了,才知道人已经送进了医院。第二天是周末,班长蔡光勇叫上梁海生,一同去医院看瞿中伦。
一路上“颅内积水”四个字,一直在海生心里烦着他。记得自己过去常常被大人们指责“脑子里进水”,就是和颅内积水有关系吗?他越想越恐惧,便问旁边的蔡光勇:“颅内进水就是脑子里进水,对吗?”
“对,”班长干脆的回答。说完又觉得不妥,补充道:“也不全对,因为*****还可以形容一个人很笨。”
听了他的补充,海生总算舒了一口气,又问:“这个病严重吗?”
“据说暂时还没办法根治。”
进了病房,刚抽完积水的瞿中伦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看见他们来了,脸上露出勉强地一笑,张嘴说了些什么,海生全没听清,总是感谢之类的话吧,寒暄过后,班长突然问他:“你这个病,在家时就得上了,是吗?”
“是的,但不知道是颅内积水。”瞿中伦略带羞涩地回答。
蔡光勇继续问:“那么,你怎么能通过体检呢?”显然,他今天来,是带着任务来的。
“体检时,我没说我有这个病,他们也没查出来。”瞿中伦苍白的脸窘得起了红潮。
“按规定,你这个病是不能当兵的,”班长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先好好养病。身体第一,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回来再说。”
一直没说话的海生,听到这里,也听出些端倪来,原来,连里已经怀疑瞿中伦是隐瞒病情才当上兵的。作为瞿中伦病情最早的知情者,他自然同情瞿中伦的处境,也为他的前程担心。就在他胡思乱想时,班长已经起身,准备告别了,海生这才想起什么都还没问没说呢,他傻兮兮地跟着班长走到门口,瞿中伦叫住了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有气无力地说:“这封信刚写好,我身边没邮票也没信封,麻烦你按上面的地址帮我寄出去。”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了。听说医院伙食很好,真羡慕你能天天吃好东西。对了,好好把身体养好,你瘦多了。”海生扒在他床边,一口气说了好几个意思,也不管对方听明白了没有,一声“再见”时,人已经走到门外了。
回去的路上,蔡光勇突然煞有介事地问:“你有没有写入团申请书?”
“写了,半个月前交给团小组长了。”
“好好表现,做出点成绩来,争取早日入团。”
“是,我会努力的。”海生干巴巴地应了一句,就没了下文。
如果换了一个人,这种情况下一定会说:“请班长给我提宝贵意见之类的话,”到了他这呢,压根想不起来说。大院子弟,永远也养不成见风使舵的好习惯。
即使这样,没接上话茬的班长还是自己说了对他的看法:“小梁,你要注意克服干部子弟为所欲为的坏习惯,虚心接受别人的批评,尊重老同志,搞好团结……。”
蔡光勇是团支部的副书记,岂能不知道海生有没有写过入团申请书,他这番谈话,是代表团支部考核梁海生。他在团支部会议上力荐梁海生入团,甚至把他如何处理与女学生的关系,来证明他是如何自觉抵制外界的香花毒草诱惑的。为此,团支部将在下个月的大会上讨论梁海生的入团申请,如果通过,他将是三个干部子弟中第一个入团的。
“是,我一定做到。”海生的回答还是一句话。他接受教育的态度,永远停留在对付老爸老妈的水平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如果他知道班长此番谈话的意图,肯定会多说两句,当然,如果他知道自己被推荐入团是得益于他对丁蕾的无礼,他真希望能用不入团来换回丁蕾的友情。
回到驻地,梁海生拿出瞿中伦交待的信,找出信封、邮票、写好地址,临把信塞进信封时,好奇地把信封打开念了一遍。信是写给他的大弟弟的,一封普通的家信,唯一引起海生注意的是,他问上次给家里寄的一套新军装收到没有,海生这才恍然,怨不得这家伙老是穿一套军装,换洗的时候很别扭地把冬装穿在身上。他把信重新折好放进信封,正要封口,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念头,他掏出自己的皮夹,找出两张折的整整齐齐的五块钱,放进了信封里。这两张五块钱,一张是临参军前老妈给他的,另一张是小脚老阿姨悄悄塞在他手上的,他一直没舍得花,藏到现在。
他把信封好,高高兴兴地交给连部通讯员,正要走时,通讯员叫住了他:先别走,这里有你的一封信和一个包裹。他连忙领了,蹦蹦跳跳跑回宿舍,打开一看,信是大个写的,撕开信,里面竟掉出20块钱,仔细读信才知道,大个托他买一双白色的回力球鞋。回力球鞋是全国最有名的运动鞋,上海生产的,厚厚的鞋底,高高的鞋帮,穿上它打球,感觉忒棒。尤其是全白色的,男生穿在脚上又帅又有型,很招女生青睐。因此,有个别名叫“大白”。大个还在信上说,看到顾红了,她参加了某军的毛泽东思想演出队,到他们营这来演《智取威虎山》,她在里面演小常宝。
“你的百灵鸟很招人喜欢,你可得把她看紧了,别让她飞了。”大个在信上不忘戏弄地说。
再看包裹,上面的字苍劲有力,猜不出谁写的,他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个精美的笔记本,菲页上写着:送给小三子解放军。下面的签名是:中山陵8号全体大朋友。里面还夹着李秘书的亲笔信,虽然也是套话,但读来令海生兴奋不已。
写信和等待回信,对初离家门的人是最温馨的事情。记得刚到部队,海生一口气写了七封信,然后就天天盼着谁是第一个回信的人。结果第一个回信的是距离最远的大哥,第二个是孤零零的韩东林,最后一个回信的是大个,这个懒虫,在一封信上写了他和朝阳两个人的名字。一个人到陌生环境,最温暖的一刻就是收到来自故乡、故人的书信,记得几个月前,海生突然收到顾红妈妈谭阿姨的一封信,也像今天一样,令他感动了好一阵子。
话说回来,为了大个的“大白”,他专门请假去了趟“一百”,很容易找到了“大白”,可一看价格,要27元,而他口袋里只有大个寄来的20元钱,心里不由得犯愁了。心想,这小子,早一天寄信,自己就无需发愁了。
海生天生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脾气,他想到大个拿到由他寄来的“大白”那付得意洋洋的样子,自己先得意起来。连着几天,心都被这事拴着。一天,在办公室抹桌子时,无意中看到桌上有个敝开的钱包,包是同屋办公的学校里管人事工作的张老师的,包口处可看到一个红色的皮夹子,它是那么显眼,海生忍不住就把它打开了,一看,里面的几张拾元的大钞,他不加思索地就抽出一张,再把皮夹子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当天晚上熄灯后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对“偷”这个字,他并不陌生,也不反感,相反,很刺激。以前,他掏过老妈口袋里的皮夹子,从里面悄悄地拿些零钱去买东西吃,但从没拿过10块钱,这个数额太大了些,而且还是陌生人的,他躺在那,苦苦地泡制了一个明天如何把钱放回去的计划,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到学校他就躲进红卫兵团团部里的小屋里,等待着张老师上班后,不着痕迹地把钱放回去。这时,班长匆匆走来,把他叫到楼道的僻静处,问他昨天的活动过程。他这一问,把海生惊出一身汗来,他胡乱编了一套说给蔡光勇听,对方竟然全信了,随后,还神秘地把昨天办公室丢钱的事告诉了他,并叮嘱他:很可能是有人乘办公室里没人时,偷偷进来做的案,今后千万要提高警惕性。在蔡光勇心里,根本就没怀疑过梁海生,这个干部家庭出生的小兵,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怎么也不应该是他。
班长走了,海生倒是没轴了,事到如今,钱已经不可能放回去了,他索性把心一横,买了一双鞋给大个寄了过去。这样,好心情和坏心情可以掺和一下,免得自己大沉重。从来就以坏孩子出名的他,也不是第一次做坏事,再说,他们也没有怀疑到自己头上。他每天照例去听谢老师弹琴,稍有不同的是,在钢琴的旋律中,常常会飘浮着一只红色的钱包,或远或近、若隐若现,每当这时,他就用一声冷笑将它驱走。
不久,连队按上级规定,返回大本营一周,开展“两忆三查”运动。部队请来了老工人,老贫下中农回忆1949年之前的苦难生活,和当年地主资本家如何欺榨他们的亲身经历。期间,几个城市兵第一次吃了用糠和豆腐渣捏成的忆苦饭团,海生和赵凯硬着头皮吃了下去,李一帆咬了一小口,怎么都嚥不下去,只好乘人不注意丢掉了。运动到了最后阶段,叫做联系实际“狠斗私字一闪念”。通过前几天,全方位轰炸式的教育,此时所有的人脑袋都被清洗了一遍,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有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深挖自己头脑中的私心杂念。班里有个河南兵,叫胡连营,流着泪挖出了自己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故事。
他说,自从到了大上海,觉得城市处处美丽,姑娘个个长得像仙女似的,他开始讨厌自己的土气,尤其是自己两个门牙,不仅龇到了嘴唇外面很难看,并且上面长着很显眼的黄斑。为了去掉黄斑,他买来各种牙膏,一天刷四次、五次,依然无法改变。后来想了个办法,用刀刮。说到这,他应别人的要求,露出门牙展示给大家看,结果是黄斑还在门牙上,但门牙离开牙床的日子,似乎已经不远了。
就这样,连部觉得他的对照检查能触及灵魂,让他在全连大会上发言,算是神气了一回。班上还有个战士,揭发自己私心杂念严重,爱占小便宜,偷偷拿梁海生的肥皂洗自己的衣服。其实,海生早就察觉有人用了自己的肥皂,只是没往心里去。此刻说了出来,海生也无瑕追究,因为,他自己正处在难熬的矛盾中。
“两忆三查”运动,在后人看来,一定觉得很土,很逗,像个广场剧。但是,当你身临其境,眼看所有的人一丝不苟地,非常虔诚地登上这个舞台批判自己,你就不会觉得可笑了。相反,充斥在你四周的“悔恨”,“自责”的气氛,会引导你自动寻找内心的丑恶。此时的梁海生就是这种心情,原来躲在记忆角落里的红色皮夹子,现在无时无刻不在眼前晃动,到了最后一天,他终于崩溃了。
最后一天,班务会刚开始,他就要求发言,班长同意后,他又半天不开口,反倒是眼泪止不住往下淌。这些天,大家见怪了眼泪,蔡光勇以为他被忆苦大会上的阶级仇、民族恨感动了,便叫副班长主持会议,自己把梁海生叫到储藏室里个别安慰。没想到他一安慰,梁海生反而嚎啕大哭起来。好一会平复了,这个还不到16岁的小兵从口袋里拿出了10块钱,一五一十把偷张老师钱的事全交待了。
蔡光勇没想到这个16岁的小兵心里还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办公室丢钱的事,他曾经向党支部汇报过,党支部也讨论过会不会是内部人员作案,并把怀疑重点放在另一个老兵身上,唯独没把梁海生考虑进去,谁会想到是他呢!海生这会一坦白,反倒是蔡光勇慌了手脚,他让海生回去写一份检查,把事情从头到尾写下来,自己匆匆到连部汇报去了。
海生垂着头回到班里,连有人叫他都没听到,直到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从恍惚中抬起头,一看,是瞿中伦。
他勉强地笑了笑说:“你怎么回来了,好了吗?”
“暂时没事了,你看我精神不是很好吗。”瞿中伦也是勉强一笑,笑得比海生还惨然。
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在飞快地进步,住在医院就意味着和时代脱节,五好战士、入党,这些都不会有份。躺在病床上的瞿中伦,忘不掉自己肩负着全家人的希望,一天也不愿意在医院多呆,病情刚有些好转,就要求回连队了。
“你还好吗?”他发现平日里从不发愁的梁海生,今天的情绪不对。
“班长叫我写检查呢。”
瞿中伦一回到连队,就发现人人都在写检查,所以也没在意梁海生的话。
这时,班长回来了,看见瞿中伦,他不禁一愣,匆匆问了他的病情,就叫上梁海生,一同去了连部。走进连部,排长,连长,指导员全部一脸严肃地坐在那,预想的场面总算见到了,麻木的海生反而有一些轻松。他按吩咐坐下,机械地回答着对面几个人的提问,然后再机械地听着他们对自己的批判。其实,从他把偷钱的事从肚子里倒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和“偷”就再也不会沾边了,批判教育除了能让他脸红,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此刻的他,还是那个老毛病,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幸好他手上还有一个笔记本做掩饰。
“你要有思想准备,接受组织上给你的处分。”
指导员最后的这句话,他总算听进去了,他一直害怕听到这句话,现在听到了,心里的恐惧反而消失了,他又想起,自己这张白纸上总算有了污点,这个污点应该点在哪儿更合适呢?最好还是角落里吧,不显眼,最要紧的是不要给丁蕾看到。
当天下午,班里专门为他开了个非常严肃的思想帮助会。指导员亲自坐阵,所有的人表情严峻,令他想起那次“生日事件”,空气也是这般凝固,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没人冤枉他。
他再次把自己偷钱的事复述了一遍,每一次复述产生的化学作用,都在他脑子里落下强烈的印记。一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同志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梁海生是个“小偷”,不管是初犯,还是屡犯,小偷就是小偷,有这种行为的人,离阶级敌人的阵营就不远了。这种事情发生在二班,当然“士可忍,孰不可忍”。班里的人轮流向梁海生的行为和思想根源开火,有的是轻武器,有的是重武器,能用的弹药全用上了。全班10个人,除了他,从第一到第八个都明确表示他必须接受处分,当第一个人嘴里蹦出“处分”两个字后,他就竖起了耳朵,说的人越多,心里越发毛,他开始觉得,“处分”绝不是白纸上的一个小小的污点,而是一滩大大的污渍。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今天刚回来的瞿中伦,他有些胆怯地望了眼指导员,然后鼓足了勇气说:“今天以前,我一直认为梁海生同志是个善良单纯、助人为乐的好同志,我住院之前,团小组专门指定我考察他,没想到在他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是他的耻辱,同时也给我们班里抹了黑,但是,我还是希望组织上不要处分他。我这里有一封信,”说到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班长,然后继续说:“这是我刚刚收到的一封家信,信上说,收到了我随信寄回去的10块钱。实际上我没寄钱回去,当时我正住院,那天班长和小梁来看我,我请小梁帮我把信寄出去,如果我猜得不错,是他放了10块钱在里面,他从来没有和我说,大概班长也不知道。虽然他现在犯了错,我还是非常感谢他的帮助,这就是我请求连队领导不要处分他的理由。”
他说完,房间里一片死寂,大家都不知所措,坐在中间的指导员问梁海生:“小梁,你自己说,这钱是你寄的吗?”
海生被瞿中伦的发言闹了个大红脸,他是那种受了表扬比挨了批评还难受的人,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那天,他让我帮他寄信,我想起他说过家里很穷,经常断粮,现在他又生病了,我想帮帮他,就放了10块钱进去。”
“这事我做证,当时瞿中伦给他信时,我也在场,只有一张信纸,连信封都没有。”班长蔡光勇补充道。
指导员最后做了总结性讲话,他说:“一个寄钱,一个偷钱,同时发生在梁海生身上,令人又爱又恨。小梁啊,你真糊涂,这说明你是个很不成熟的战士,无产阶级世界观还没形成……。至于给不给处分,要等党支部开会研究后再决定。另外,今天的会议内容,二班同志不许到外面乱说,谁说谁负责。
第二天,赵凯来了,把海生叫到营房外的小河旁,当面数落他:“你小子犯傻啊,前天问我借了10块钱,就为了这事啊,你当时若告诉我原因,我怎么也不会让你去交待。”
“你都知道了?”海生惊奇地问。“昨天在会上,指导员专门说了不许到处乱说。”
“说你傻,你还真傻,这种事还能瞒得住吗,这下我们几个干部子弟的脸都没地方搁了。”
“没想到那么严重,李一帆也知道了?”海生很想知道李一帆的评论。
“肯定知道了,”赵凯接着又说:“我们班里几个河南兵在议论,说连队领导肯定不敢处分你,因为干部子弟上面都有人罩着,我听了直想笑。”
本来就被处分弄得提心吊胆的海生,听了赵凯的话,更是六神无主。他知道老爸在警备区有老战友,但从来没主动联系过。
“两忆三查”很快结束了,说来也怪,成了被别人戳戳点点的人物后,海生凭生第一次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仿佛从一个原始的盒子里走了出来。在这个盒子里时,他可以为所欲为,打闹嬉笑,惹事生非,甚至更出格的,如偷红薯,偷看女孩子洗澡,一旦走出来,外面的世界光光亮亮地照着他的每一寸肌肤,让他无处可藏。羞耻不再是种生理反应,而是对自己行为的约束。他很坚定地相信,自己再也不会做偷东西的事了,荣誉于他第一次显得如此重要。换言之,他再也不是那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梁老三了,也许将来他还会犯“浑”,但是,他已经开始懂得,人生并不是一条随心所欲的路。
排长代表党支部在二班宣布了对梁海生的处理意见:“由于梁海生同志能够主动承认错误,认真检讨,从灵魂深处狠挖思想根流,也是为了对一个同志的政治前途负责,党支部决定暂不给予处分。”
海生听了,心里如释重负,这些天的压力,令他尝够了做错事的担当。同时,他还在不停地揣摸,为什么又不处分他了?依他估计,多半是因为给瞿中伦家里寄钱的事。他由衷地感谢瞿中伦在关键的时候救了他一把,他甚至相信,那天他突然回来,就是个奇迹。
(六)
回到明光中学之前,梁海生问过班长,张老师那儿怎么办?班长回答的很干脆:这事连里会处理的,你不用担心。可是,每天在办公室和张老师面对面,一见到她那慈祥的脸,心里就觉得堵得慌,总是想在她脸上找到不寻常的变化。就这样过了一星期,他实在憋不住了,乘办公室就他俩人时,他关上门,红着脸诚恳地对她说:“张老师,我向你承认错误,那天我翻了你的包,看到里面有钱,心里一动就偷了10块钱。这次部队搞学习教育运动,我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是非常可耻的,今天,我专门向你道歉,并愿意接受你的批评指责。”
张老师惊愕地望着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梁海生,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勤快麻利,热情活泼的小兵会做这种事,更想不到,他会大胆地当面向她认错,一时间,心里只有怜惜和关爱,毫无责怪的意思。
“小梁,能有勇气承认错误就是件好事,以后就知道怎么做了。我也不缺钱,你就拿去用吧。”
海生听了,既感动,又疑惑,问道:“难道部队没有把钱还你?”
张老师亦有些疑惑了,“没有人和我谈起这件事,你把钱交给你们领导了?”
“是啊,他们说会把钱转次给你的。”
张老师的爱人是海军干部,她对部队的状况大致清楚,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小梁啊,你千万不要去问蔡班长了,那样反而会有麻烦。我很高兴接受你的认错,这件事到此为止,从现在开始,让我们都把它忘了。”
张老师这番话,总算让梁海生内疚的心得以平复,他不知道如何来感谢她的大度,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定要把钱还给她。
于此同时,他百思不得其解:连里怎么还不把钱交给张老师呢?张老师所说的“麻烦”又是怎么回事呢?晚上回到驻地,在那幢俄式洋房的楼梯上碰到一个人,一下子解开了他心里的疑团。那人就是海生从新兵连分到二连那天,一路上被他缠着问了许多问题的那个老兵,看见他,海生猛然想起他关于“好八连”为什么不在南京路的经典解释。
难道他们是怕这件事给连队抹黑,所以就向校方隐瞒了这个件事?灵光乍现之间,海生立即把整个事情贯通了!原来,他偷钱的事,连里领导既没有向上级汇报,也没有向支左单位—明光中学通报。因为,如果向上面汇报,此事算一次政治事故,影响连队年终评“四好连队”,既然不向上面汇报,更没有必要通知学校,传出去,丢的是解放军的脸,影响更坏。选择瞒下来,是最好的方法。一个有力的佐证就是为什么不处分他,因为一旦处分,就要向上面汇报,想瞒也瞒不住了。
原来都是计划好的!哈哈……,一声长笑穿过胸间,跟着是一声叹息:原来纯洁的革命队伍里,也需要如此瞒来瞒去。突然开窍的海生用突然冒出的轻蔑审视着他追随的队伍。
对海生来说,最难受的是那10块钱,好似如鲠在喉,天天和张老师见面问候,心里能不难受吗,换谁都受不了,他想起了“发小兼死党”的田朝阳,他支左的学校离明光中学很近,就在淮海路上,叫什么“比乐中学”,一个好怪的名字。
乘午体时间,他急匆匆沿着淮海路找到了比乐中学,门口的老师傅很热情地把他带到军宣队办公室,朝阳正趴在桌上打盹呢,见到海生,一点也不激动,懒洋洋地站起来说: “你真会找时间啊,我刚想瞇一会,你就来捣乱。”
看到还有两个军人伏案小憩,海生急忙把他唤出来,到了走道上才面露狰狞地说:“你这小子,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你一点都不兴奋,阶级感情上哪去了。”
朝阳生怕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女生看到自己被教训的惨状,把海生一直拉到校门外说:“好,好,我请客,请你去吃冰激凌。”
“本该如此。”海生大言不惭地说。只有此刻,他心里方找回从前轻松无比的感觉。
两人进了冷饮店,一人要了一块中冰砖,一杯刨冰,边吃边聊着。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在大院时朝阳察言观色的本事就排第一。
“你也知道了?”海生自以为他那丢人的事,已经传遍五湖四海了。
“我知道什么?”
“先别问,先借我10块钱”。
这下轮到朝阳过敏了,一双小眼睛瞪得其大无比。“你是不是和我妈串通好了,昨天我才收到老妈寄来的20块钱,今天你就找上门了。”
“多好啊,放在我这里,就等于放进银行里,省得你乱花钱。”
朝阳心疼地拿出10块钱给他,问道:“现在可以坦白了吧,派什么用场?”
海生这才从大个买鞋的事说起,一五一十地把偷钱的经过都告诉了他。
朝阳像听故事一般,听完了才叹着气问:“你告诉你爸爸妈妈了?”
“我已经给他们写信了。”
“要我说啊,这事全怪你妈,平常管得那么紧,一分钱都不给你们,结果出纰漏了吧。你看我多好啊,没钱,一要就给了,犯得着你偷吗。”
“去你的,这哪跟哪啊。”
住在大院的人家,有事没事就喜欢比,比谁家管孩子管得严,谁家的孩子缺少管束,比着比着,那些当父母的较上劲了,拼命约束孩子,就害怕孩子给自己抹黑。
“本来就是。”朝阳不想多辩,语气一转问道:“这下会不会处分你呢?”
“算我运气好,没给我处分。你知道什么原因吧?”
“让我猜啊,准是你爸找了警备区哪个领导了。”
“你爸才去找人呢,我爸是那种人吗。”海生气得挥起拳头就打了过去,朝阳早有防备,笑着躲开了。然后听海生把为什么不给他处分的原因讲了一遍。
“你小子狗屎运啊,居然给你躲过一劫。不过要我说,你也太傻了,钱都装进口袋里了,还要交待出来,不怕丢人啊。家里面不知道,你还要写信去告诉他们,还嫌丢人没丢够是吧,真不知你脑袋里是否进水了。”
“要是换了你呢?”海生好奇地问。
“换我嘛,才不会说,再说,我也没有你那么大胆子,想到就做。”
是的,朝阳说的不错,人和人不一样。反之,海生也不像很多人那样,把面子看得比天大,他对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没感觉。
“对了说起*****,你还记得和我们一起坐火车到上海的那个苏北兵吗?”
“你说的是那个团员?”
“对了,叫瞿中伦。他医院查出来颅内积水,是个不治之症。”
“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你惨的。”朝阳打趣地说,他根本不在意那个苏北兵。
海生看看店里的钟,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要赶在午休结束前回学校。”
两人分手时,走过马路的朝阳突然转身朝他大声说道:“哥们,而今迈步从头越!”
海生听了,鼻子一酸,差点就冲过去熊抱他。回去的那段路上,脑子像被打了强心针似的,反复着念叨伟大领袖的那句诗,这倒不是领袖诗词有多大魔力,而是朝阳隔着车来人往的淮海路发出的肺腑之声,有特别不同的情意。和朝阳短暂一聚,把这些天压在身上的郁闷全扫净了,海生的精神为之一振,身上那股无忧无虑的劲又回来了。
朋友就是开心果,反之它没有任何意义!
海生给家里的信寄出不久,就收到了回信。那天,连队文书拿着信来找他。“小梁,这儿有你的一封信,能告诉我谁写的吗?信封上的字非常有气势。”原来,他专门送信就是为了求证谁的字写的这么好。海生一看,不无得意的说:“是我爸爸写来的信。”“你爸爸一定是个有文化的人?”“他是三十年代的大学生。”海生自豪地回答。然而,在一个荒芜的世界里,即使是生长在社会顶层的海生,对知识的理解也仅仅是仰慕一手好字而已。
海生:
你好!你给我们的信与检查都收到了,我们认为你的错误属于严重的思想品德问题,是与一个革命军人的光荣称号极不相符的,我们希望你能认真查找思想根源,举一反三,吸取教训,变坏事为好事……。
另外你的信里有13个错别字,7个地方句子不通,同时你的字也写得很难看。毛主席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打胜仗的。”希望你努力学习,提高文化水平。
祝你:“做一个毛主席的好战士!”
爸爸
周围没有一个人,海生的脸却通红,不是因为老爸对他偷钱的批评,当他写这封信时,就预订了他们所有的批评。他脸红是因为父亲对他的文字的批评。做父母的总能在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揭露孩子内心的薄弱。此刻父亲的话,正好刺中了他内心的焦虑,没有文化,才是这半年积累在他心里的自卑之源。当他面对李一帆、谢老师、丁蕾等人时,深感自己的卑劣和低微。活到16岁,什么都不懂,真像个白痴。唯一能炫耀的,是混到了这身沾别人的光穿上的军装,它反而令自己更汗颜。
他忘不了第一次在明光中学师生员工大会上发言,紧张的要死,几乎是被班长用枪逼上了讲台,上台后两腿一直在发抖,从头到尾连头都不敢抬,用小学生背书的节奏念完了讲稿。紧跟着他后面发言的是红卫兵团的红团长,她连稿子都不看,对着上千人慷慨激昂地说了十分钟,赢得了全场的掌声,散会后,在红卫兵团那间小小的团部里,大家毫无顾忌地嘲笑“小解放军”的窘态。令向来宽容的海生难堪的差点翻脸,后来还是女团长诚心诚意说了几句体己话,才解了他围。
看上去一无是处的梁海生,幸好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倔强。倔强的人虽然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好在他的血总是热的,只要前面还有别人的足印,他就不会甘心落后。所以,当海生长成世说新语里的高干子弟时,倔强使他没有成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公子哥儿。
几天后,海生郑重地把钱还给了张老师,同时也接受了她的告诫,没有把这事向班长汇报。如此一来,那块压在心上的讨厌的石头,总算请走了,虽然在记忆某个说不清的地方留下了阴影,他总算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世界思考着忧虑,回到了谢老师的琴声里听潮起潮落,唯一回不去的是丁蕾的心里,她至今见了他,还是那付目光穿越了他身体的神态,而每当他想起她时,会不知不觉地用一块遮羞布拉黑自己的脸,多了一个小偷名声的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和别人说说甚至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