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09-19 19:38:59

(十二)

   二月底,连队又奉命回到了市中心执行任务。这次不是“支左”,“支左”这个词永远过去了。但驻扎的位置几乎和支左在同一个地点。新任务是在人民广场站岗。上海人民广场,就像北京天安门广场,是全市集会游行的中心,大得几乎看不到边。向南走,出了广场,穿过两条马路,就是去年支左的明光中学。广场的北侧,是幢五层楼高的巨型建筑,它即是办公,也是召集检阅的中心,梁海生每天就在它的下面站岗,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矗立在广场另一端的大世界的塔楼,看到塔楼,就使他想起明光中学,想起谢老师的琴声,琴声最深处 ,朦胧可见丁蕾的身影。

   在人民广场站岗,可算是真正的霓虹灯下的哨兵。除了每天看车水马龙之外,还有一道非常别致的风景线,每当入夜,广场的华灯下,坐满了谈情说爱的情侣,站岗的时候不允许东张西望 ,但瞟一眼的功夫总是有的。要知道,最近的华灯离哨位的距离不过五六米,那些坐在华灯下亲吻,搂抱的男女们,根本视哨兵为木桩,可哨兵又岂是真正无情,海生相信,其他的哨兵瞟一眼的时间不会少于自己。因为大家饭后茶聊的最多的就是晚上站岗见到了什么“西洋景”。

   有一天,这种刺激直接“刺激”到了哨兵的眼皮下。初夏的一天,风和日丽,哨位前施施然走来一个妙龄少女,冲着一本正经的哨兵说,要找梁海生。

   此刻,梁海生正在大楼后面的操场上列队练习正步走。就是那种两条腿绷得直直的,挺胸抬臂往前走的操练。正当他的双腿麻木不堪时,连队的通讯员出现在队列前:梁海生,到连部去,有人来看你了。这种时候,这种场合,突然被叫走,还不让所有继续拔正步的人嫉妒死了。反倒是海生怀疑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怔怔地看着通讯员。

  “你看什么,赶紧走呀!”经对方一推,他才如梦初醒。

  “什么人找我?”他跟在通讯员后面边走边问。

  “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说是你爸爸老战友的女儿,是不是你家属啊?”

   在军队里,家属就是妻子的意思,通讯员这一问,可把还不够法定结婚年龄的海生乐坏了,赶紧随了一句:“我想有啊,可惜党纪国法不允许。”

   说完,他在心里使劲地猜这个“老战友的女儿”究竟是谁?在这个称谓之下的女孩子有一大把,谁会跑到上海来看他呢?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顾红,因为她没有当兵,可以到处游玩。他自这世界上如果能有一个女孩心里会有梁老三,也只有顾红了。另外,他梦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女孩,除了丁蕾就是她。

   他满怀希望走进连部会议室,一看,眼前是个从没见过面的女孩子。她穿着一件飘逸的白上衣和墨绿色的裤子,隔着长长的会议桌,开口就喊:“海生,你好!”

   海生被问懵了,红着脸望着这个从没见过,但又非常热情的女孩。

  “我叫李宁,我父亲是李双。58年在上海武康大楼时,我们两家是邻居,后来 ,你们家搬去南京,我们家搬到福州,我爸现在是福州军区炮兵副司令。”

   按常理,军队干部子女见面,若互不相识,只要报出父亲的职务或战争年代所属的序列,比如三野、四野,就算是自家人了。这好像武林中自报家门,报不清家门师承,就有冒名嫌疑,李宁既能报出当年上海的住址,又能报出父亲的职务,肯定是自家人。如果她说她父亲是福建军区炮兵副司令,那就不对了。因为福建军区是省军区,受福州军区管辖,福建省军区下面不设炮兵司令或副司令。这些东西在外人看来摸不清头脑,对这些将门子弟来说则是门清。

   对海生来说,只要有人来探望,就开心的不得了,至少可以短暂离开苦海,何况眼前是个秀色可餐的女孩子呢。

   这时通讯员拎了暖水瓶进来,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里面是冰镇酸梅汤,专门打给你的。”

   海生千谢万谢之后,倒了一杯给李宁,问道:“你怎么会找到这的?”

  “我之前在你家住了半个月,要回福州了,经过上海,想看看玩玩,刘阿姨把你的地址给我,让我顺便看看你。”

   听说是老妈让她来看自己,海生心里更热乎了,急急地问:“我们家还好吧?”

  “很好的,”李宁一副乖巧的样子说:“你爸爸妈妈对我可好了,还有小燕,我们天天在一起玩。”

   听腻了男人粗线条的嗓音忽然耳边有一个甜甜糯糯的声音,海生感觉好得一塌糊涂。

  “我还去了顾叔叔家 ,他还在学习班没回来,我见到了顾红和她妈妈。”

   经她一提醒,海生想起来了,“对呀,她们家当年也住武康大楼。”

   两人越说越熟络,说到开心处,一起无拘无束的笑着,根本就不像才认识10分钟的样子。海生很哥们地问她:“你在上海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去警备区张副政委家住两天再回福州。”

   张副政委也是父亲的老战友,老爸曾经让他有机会去看看,海生一直找不到机会,眼前正好有了机会,便自告奋勇地说:“你等一下,我去请个假,送你过去,顺便带你逛逛南京路。”

   听说去见张副政委,连里很爽快就批了假,规定他下午两点半前归队。

   两人肩并肩走出了广场大厦,惹得在操场训练的战士们议论纷纷。

  “他们在说什么呀?”李宁面带羞色地问。

   她脸这一红,反让海生觉得自己有必要勇敢一些,赶紧胸脯一挺说道:“别管他们,我带你从后面穿过人民公园,出了公园就是南京路。”

   上了南京路,他俩沿着人民公园这一侧,一路逛到外滩,再从另一侧往回逛,这时,李宁说:“我走不动了。”顺势用手勾住了海生的胳膊。

   海生有些迟疑地说:“部队里不允许这样。”

  “这里又不是营房,谁来管你啊 。”李宁撅着嘴说。

   海生生怕她不高兴 ,便放弃了固执,心里却一直很紧张,一来是第一次被女孩子勾住胳膊,二来他总觉得四周的人都在盯着他俩。在中国第一繁华的马路上,一个军人勾着一个女生,这太什么了吧。所以,一路上他被李宁的小手拽着混身别扭,直到上了公共汽车,他才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抹了抹头上的汗问她:“现在几点了?”

  “你自己看。”李宁把腕上表放到了他的鼻子下面。

  “一点半了,”海生心里一惊,说道:“我只能送你到警备区司令部大门口,因为我要在两点半前赶回去报到 。”

  “你不能把我送到他家吗?”李宁又撅起了小嘴,一脸可怜地说。

  “来不及了,连里能批我的假,已经是开恩了,我必须按时归队。你只要和大门口的值班室说,你找张副政委家,他们会派人送你过去。”

  “好吧,想不到你还是个很听话的战士呢。”她嗔怪地说。

   海生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在他们的世界里,“听话”就意味着胆小,是个可笑、雏鸡般的优点,没有一点造反精神,当然也没有这个时代的气质,无论是用文革的眼光衡量,还是干部子弟自己的标准衡量,“听话”都是软弱的象征。

   见梁海生目光漂向别处不说话,李宁咯咯一笑说:“你生气了,我逗你玩呢。”

   海生不想让她难堪,立刻收起了心里的不快说:“没事,我们到站了,下车吧。”

   两人下了电车,没走多远,就到了警备区大院,海生在大门外收住脚步。

  “你要回去了?”李宁两眼紧紧盯着他问 。

  “对,有什么事,你来找我,或者打电话。”

  “谢谢你了,我回到福州会给你写信的,你会回信吗?”

   被她异样的目光盯得不知所措的海生 ,一个劲地说:“会的,会的。”

  “来,握个手。”李宁大方地把手伸给他,他赶紧伸出手,与其说他握着她,还不如说是她握住了他,那柔软的手掌中带着某种暗示。

   回到连队,还不到两点半,午休还没结束,他往床上一躺,长长地伸展开身子,身心俱感逛街是件苦差事。班上几个好事的,丝毫没有让他轻松的意思。王铜抢先问他:“是你的女朋友,还是未婚妻?”“去你的,我还不满17岁 ,哪来女朋友和未婚妻 。”王铜不信,说:“你骗人,你们俩有说有笑的,关系肯定不一般。”海生躺在那没说话,他懒得回答,因为在农村,男女之间稍有私密举止,就不是一般关系,而在城里 ,尤其在上海滩,这些举止什么都不是。这时,副班长咽着口水说:“长得很好看,就是黑了 些,没有上海女人白。”胡连营接着他的话说:“你没看过《霓虹灯下哨兵》吗,赵大大说,黑是健康。”王铜抓住他的话,不依不挠地说:“你还有脸说,大热天的还每天往脸上涂雪花膏,还不是嫌自己太黑。”

   结果, 一个女人引起的话题,成了他俩之间的争执,直到集合哨响起才罢手。

   其实,李宁在海生心里留下的印象很怪很怪,她那超乎寻常的热情背后,似乎藏着某种引诱和暗示 ,虽然他对引诱有一种本能的冲动,可暗示却令他混身不舒服。在其后的几天里,他一直在等她的音讯,结果,人、电话和信都没有出现。

   就在他对她的兴趣淡去时,李宁两个字又出现了。这天,他收到一封地址很陌生的信,从浙江金华寄来的 ,字迹清秀,难道是她?海生脑子一转,心里闪过了李宁的影子。 打开后先看落款,竟然是顾青写来的 。这是所有可能的事中,最意想不到的事。他急急忙忙念完信,更多的想不到令他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李宁跑到顾青当兵的医院去了 ,也是以她爸爸老战友女儿的身份去找她。顾青多了个心眼,给南京的家里打了个电话,这才知道,大院的保卫处正在满世界找这个人呢 。这个叫李宁的女孩用相同的方式在大院骗了好几家 ,其中有梁家,也有顾家。顾青在信上告诉他,李宁在他家住得时候,偷走了小燕50块私房钱和通讯录。怨不得她能找到我和顾青,海生方才恍然大悟。

   顾青故事的结尾,当然是她通知了医院保收部门,把李宁抓了起来。

   乖乖!这个人原来是个女骗子,我怎么就没能看出来呢 ,居然让她从眼皮底下溜走了。海生从小在家就是个找东西的高手,谁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 ,告诉他,一定有办法给你找出来。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笨得像头猪,同时,他也太佩服顾青了。这年头,能抓住一个坏人,可是很光荣的事呢,说不定还能立功授奖呢 。

   可他还是不明白 ,这个李宁怎么就能住进自己家里的?想想都可怕。

   没过几天,又有一个女人走到广场门口,对哨兵说要见梁海生。这次不是小姑娘,而是老妈刘延平。一别南京,海生已经一年多没见到妈妈了,看到她,自然高兴的不得了。 “妈妈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刘延平摆出老革命的架式说:“我到上海出差,顺便来看看你。”

  “原…来…如…此,啊!”海生拉着京剧里的腔调,调皮地说。

  “和你说正经话呢,油腔滑调的。”刘延平看着长高长大的老三,心里高兴,嘴上却认真地说:“我刚才已经和你们连里领导谈过了,总得来说表现不错,听说上半年初评,你还评上五好战士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们?”

  “是初评,又不是年终评比。”梁海生紧接着问:“你找他们调查我干吗?”

   海生讨厌母亲像个领导似的打听他的所做所为,可是这个社会 当父母的都这样。你哪怕讨厌一万次,也改变不了他们,如果你想改变,还是等你当了父母吧。

  “我为什么不能问。”老妈摆出老革命老党员的架式说:“连里干部说了,你平时作风稀拉,满不在乎,这都是干部子弟身上的坏习惯,你一定要认真克服。”

   刘延平和她的同伴——“首长爱人们”,从来都没想过,如果这些坏习惯都克服了,他们还是干部子女吗。

  “听到了!”海生恨不得赶紧结束这类谈话,于是煞有介事地问:“对了,那个李宁是怎么回事?”

  “我正要问你呢,你没有被她骗吧?”刘延平说完,像医生检查身体似的,把儿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没有,她到连队来找我 ,说是从我们家来,聊了一会又说要去找警备区张叔叔家,我把她送到警备区司令部大门口就走了。”海生觉得老妈话里有话,就隐去了两人去逛南京路那一段。

  “没上当就好 ,这个女孩子在大院里骗了许多人。她父亲只是福州军区炮兵的一个处长,文革前过世了,她妈妈又是个农村妇女,管不了她,随她胡来。她打听到她父亲在上海时,曾在你爸爸手下工作过,就从福州跑到南京,找你爸爸要当兵,在我们家一住就是十几天,结果兵没当上,偷了小燕藏在日记本里的50块钱就失踪了。”

  “还好啊,她算不上真正的骗子,”海生觉得“骗子”这顶帽子给李宁戴似乎太大了些。

  “这还不算骗子 ,你怎么一点警惕性都没有,你看人家顾青,一下子就识破了。”

   正说着,连长进来了,执意要留老妈吃饭,刘延平怎么也不答应,连长看留不住,就对梁海生说:“这样吧 ,你母亲这么远来看你,你陪你母亲去逛逛南京路,午休结束前归队 。”

   刘延平左谢右谢地带着海生出了人民广场,儿子却在一旁不停地乱笑。

  “你笑什么?”

  “他们以为你没到过上海呢。”

  “不要背后议论连里干部。”

   海生在背后悄悄地吐了吐舌头,心想谁要是在她手下当兵,四面墙上一定贴得都是规距。

   刘延平这次来上海其实是专门看儿子的,处里有个上海外调工作,本来是由下面的同志办的,但李宁的事让她坐立不安,就干脆公事私事搅在一块了。当年海生在家时,胡天胡地,恨不得把他赶出去,一旦人不在了 ,又引来无数牵挂。

   人民公园对面有个国际饭店,文革开始后 ,就少有人进出了,在它旁边有个人民饭店,倒是对人民开着,刘延平领着儿子进去,点了几个儿子喜欢吃的菜,自己只是动了动筷子,心意满满地看着儿子,长高了,长大了,身上到处都是结实的肉疙瘩。

  “记得走的时候,还没我高,现在比我高了一个头了 。”

  “上个月参加区飞行员体检,身高1米72。”海生得意地说。

  “那就多吃点,把鱼和肉都吃了 。”抗战时就参加革命的老妈,岂能不知道军队的艰苦。

   这顿饭 ,娘儿俩说得话比前16年加起来都多,海生第一次感到老妈里还是很挂念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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