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09-27 19:24:46

(六)

   1966年的文革,开启了全面禁欲的年代,爱也好,情也罢,在此时的中国都已换了标签,叫无产阶级爱情观。爱情的性的属性已被抹去,也就是说,一男一女要想对上眼,必须建立在崇高的,革命的爱情观上,这才是正统的,被认可的爱情,其他对上眼的路数,皆是腐朽的,堕落的。比如一个工人看上一个资本家的女儿,一个好学上进的男生恋上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士等等,统统是异端,其中最可怕的武器是“生活作风问题”,它可以通杀所有的人和事。

   但是,性欲这玩意,仗着与身俱来的资格,偏偏不买无产阶级的帐。你不让我上台面,我就在台下大行其道。结果,在无数少男少女眼中,性和肉体的神秘,反而成了他们不顾一切的追求。

   就像海生这会儿,那里还顾及无产阶级爱情观的约束,一旦触及到痴迷的爱,疯狂的性,生命那美好的一页就在他们面前打开了。他曾经长久地徘徊在爱的大门之外,倾听古今中西文人骚客赞不绝口的歌颂,眼巴巴地看着无数先行者得意地闪入,现在,他终于混了进来,谁还能阻止他品尝禁果。他快乐地躺在床上,无论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都是王玲,都是幸福,心里反反复复念叨的只有那句千古吟唱:“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直到第二天醒来,昨夜那美妙的一刻还紧紧地缠绕在思绪里,他一会儿怀疑自己算不算正式掉进爱河里了,一会儿又在担心王玲把两人的恋情告诉了别人。

   上午查房时,他看到大、小王都跟在值班大夫身后,两人面无表情地从他面前走过,他也面无表情地目送她们离去,大家都装得很逼真,唯有海生心里清楚自己的目光,此刻正贪婪地穿过王玲的身体。“它已经是我的了,”他很愿意这样想,因为就在昨晚,他得到了爱的许可。

   查房结束后没多久,脱下白大褂,下了班的王玲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本子,不露声色地说:“这个本子还给你。”说完,放下手中的本子就走了,竟然连个“谢”字都没说。人在心虚的时候,总是把不该藏着的东西藏了起来。

   这是海生私人的“手迹”本,这时的青年男女,流行摘录名人名言,包括诗词、文章等等。当然,毛主席语录不包括在内。由于能看的好书都是过眼云烟,所以,文艺青年或者像海生这样妄图挤进文艺青年队伍的,人人都有自制的“手迹”本,连小燕都有个贴得花花绿绿的手迹本。海生的本子上抄得最多的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和普希金的诗。被王玲发现后,如获至宝,急急忙忙要去转抄了。

   他打开本子,很容易就在里面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有一行稚嫩的字:晚上八点,在大门外右手第三根电线杆下等我。

   刚过7点钟,海生换上军装走出了医院大门,尽管屋里屋外的温差在10度以上,他还是宁愿站在寒风里,等着8点钟的到来,在屋里,他没办法让自己安静下来。出了医院大门,往右走,走过第三根电线杆时,他迅速又细致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掺合进自己生活里的家伙,漆黑而粗壮的杆身,与其它的别无二样。他找了个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用一只脚蹬在身后的墙上,另一只脚支撑在地上,很悠然地看着大街上的人来车往。

   这条大街叫中山东路,是南京的主要马路之一,也是南京人引以为豪的马路。它宽阔而整齐,分别有快车道,慢车道和人行道,仅人行道就有4米宽,最值得称道的是三道之间有四排巨大的梧桐树相隔,据说,这条路当年是为了孙中山风光大葬专门修筑的。四十多年前的中国,马路修成这样,肯定是头一次。

   暮色中,宽大的街道上人车稀少,只有不远处医院的大门口不断有人进出。进出的人谁也不知道此刻正有一双眼睛得意地盯着他们。忽然,有一群女兵在昏暗的灯下鱼贯而出,走出大门后,几个人围拢在一起,然后手挽着手,排成一排在慢车道上悠闲地向他这边走来。海生挨个数过去,一共五人 ,中间最显眼的那个女兵他住院那天见过,周建国告诉他,她是林家千挑万选的100个美女之一,他当时像是见大明星似的,很崇拜地在远处打量了她一番。人确实很标致,却给人一种“木兮兮”的感觉。五个人中,还有两个他熟悉的,一个是大王宁,一个是小王玲。

   五个女兵相互簇拥着走到第三个路灯不到一点,又一起转身往回走。海生发现她们有一个相同的动作,斱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将原本肥大的军裤撑的更宽大,从背后看过去,无法找到一点女性的曲线,还有那斜扣在后脑勺上的八角帽,更把最后的美艳,遮掩的无处可寻。唯有中间那个落选妃子,将帽子拿在手中,有意无意地让秀发散落在肩上,她的军裤也是经过修改的,将下半身的曲线凹凸有致地显现出来,正好给那些追踪的眼神留下无限地遐想。

   走在美女身边的是大王宁,两人谈论正欢,其他人则翘首倾听,走在最外边的是埋着头的小王玲,她个子最矮,边上是合适的位置,她还须不时地让着擦身而过的自行车,承受着骑车者的斜视或急促的车铃声,然后又快步回到并排的队伍里。

望着她的背影,海生明白了她走在边上的理由,王玲的父亲只是个副团级干部,在高干子女一抓一大把的军区总医院,也只有边上的位置适合她。

   想到这,海生的心里生出些许忸怩的味道来。他仿佛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在嘲笑他:梁老三,你太没品味了,竟然会喜欢这样一个要长相没长相,要品味没品位,要家世没家世的女孩。他换了另一条腿支撑着身体,在心里使劲哼道:你们爱怎么笑就怎么笑吧,我宁哥喜欢王玲,也不会喜欢那些高干子女的。其实,他的不喜欢里有一半是自卑,他一看到那些咄咄逼人,装腔作势的高干子女,只想离得远远的,如何生得出勇气去爱他们。再说,他心里已经有了丁蕾这样的女孩为标竿,她身上那份优雅和聪慧又岂是高干家庭能调教出来的。

   消化结束后的女兵们,又一个个消失在大门内。寒风开始肆意起来,海生看了看手表,就快8点了,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将缩起的脖子往外伸了伸,没有看到自己要等的人,又把脖子缩了回来。与此同时,听到有人朝他喊了声:“嗨!”他顺着声音找去,一个男兵冲着他走来,再定神一看,那几分妩媚的脸蛋分明就是王玲。原来,她把长发塞进帽子里,再把帽檐往下拉到男兵的位置,昏暗的路灯下,很难辨出是男是女。

  “差一点没认出你。”海生站直了身子说。

   王玲一脸俏皮地说:“我早就看到你了,当时人多,我没敢叫你。”

  “怪有本事的,这么黑的地方你都能看清。”

  “看不清,不过我只要看那个姿式,就知道是你。”

   海生听得满心欢喜,一把就将她搂进怀里,王玲使劲地挣扎出来说:“你要死啊,别人会看见的。”

   她这番挣脱,很让海生扫兴,怏怏地说:“你们总医院的,个个都是夜光眼啊。”

   王玲也不搭话,拉着他横穿马路,过了慢车道再过快车道,然后还要过慢车道,路宽有 时也很讨厌,直到走进对面人行道的阴影里,王玲左看右顾后急急地把手伸进海生的衣服里,细声细气地说:“我的手冷死了,给我捂一捂。”

   海生一颗心在她的抚摸下又开始颤抖起来,他紧紧地将王玲搂在怀里,享受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女人香味。

   两人依偎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玲突然问他:“昨晚我走后,大王宁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海生不习惯搬弄别人说的话,何况两人确实没说什么。

  “你小心点,这个人很喜欢背后说别人。”

   海生原想说:我才不怕呢。转念一想,把话留在了肚子里,只是反问道:“是吗?”

   要在以往,他习惯用那句话来回答人,现在在王玲面前,他突然不想用那么冲的语言。他找到她的唇,用自己的唇轻轻摩挲着,而她用柔软的舌尖迎合着他,她细小的舌尖,传递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触摸,美妙的能把人融化了。从小到大,海生积累了许多最舒心的体验,比如咬一口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馒头,用一根小竹竿钓到一条大鱼,夏日里满头大汗地将一瓶冰镇汽水灌进肚子里后,打着愉快的嗝,那些都比不上此刻的美妙感受。

   不远处有人走过,海生赶紧背朝外,用身体遮住王玲,直到脚步声远去,他逗着她说:“你们医院的人不会有散步到马路对面的习惯吧?”

   伏在心上人的怀里的王玲也不答话,只是在他厚厚的背肌上拧了一下,随后,四片干涩的嘴唇又湿润在一起。

   真正的爱,就是两人一起坠入爱河。

   自从人类文明和爱纠缠在一起后,性欲就从赤裸变成了私密,也正是因为它不再赤裸,它失去了大自然赋予的崇高地位,沦落成每一个道貌岸然人物肆意玩弄与欺凌的对象。眼下这对青春期男女,他们注定只能偷偷地约会,偷偷地倾诉,偷偷地逃避着一切监视。相反,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冲着黑暗中的他们大喝一声,然后很得意地斥责他们,甚至把他们扭送XX专政机构,如果再联想到他们的身份,他俩不仅是胆大,更是情胆包天,因为他们身上的军装,还赋予了更多的禁制。

 

(七)

   甜蜜总是短暂的,就在海生沉浸在地下爱河里时,这天,周建国来了。

  “老三,你的手腕怎么样了?”

  “基本上可以训练了。”海生将手腕转动给他看。

  “体训队要搬家了,我们住的营房要腾出来给军区运动会筹备处用。”

  “是吗,什么时候搬,搬到哪儿?”海生一骨脑地问了几个问题。

  “去镇江,小衣庄基地,明天就走,你收拾一下,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

   海生一下子回到了士兵状态,迅速条理地收拾着东西,直到和周建国一道走出病区,才想起还没有王玲道别,他回头望了望处科病房大楼,脚步不由踌躇。

  “住了十来天医院,还挺眷恋的啊。”建国话里有话地说。

  “嘿嘿,没有。”海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以傻笑应付。

  “是不是看上谁了,告诉我,我找人去搞定。不会是看上那个落选妃子吧?她可是抢手货,有好几个人都在追她。”建国一连报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的儿子。

   海生又是露怯地一笑,他从没有把那个女孩放进自己的篮子里,以他的性格,很难有勇气去追一个公众女孩,即使像丁蕾这样,能令他的肾上腺素飙上天的,也是因为有那顽皮的一笑在先。

  “我对她没什么感觉。”海生说完脸上一红,脸红是因为这句话有些托大,同时,他也担心建国会嘲笑自己品味太低。

   走出医院大门时,他回头死死看了一眼,之前走了无数趟,居然都没记住门牌号码。

   随体训队到新的训练基地后,海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王玲写信。他一直视情书为人生最圣洁的事物,可惜在此之前,他从没写过,也没人给他写过。这会,他恨不得把脑子里所有的,也是可怜的优美文字统统搬入第一封情书里。他用最恳切的词语解释了突然离去的原因,又用最缠绵的句子叙述了对她的思念之情。信发出后,就眼巴巴地等待着她回信。

   漫长的等待之后,总算有一天通讯员拿着一叠信走进宿舍叫道:“梁海生,有你的信。”他不动声色接过来一看,寄信地址是套红的印刷体:南京军区后勤部。再看“梁海生收”那几个字,便知道是王玲的笔迹,他把信生兜里一揣,等到晚上夜深人静时,才在被子里舒舒服服地把信展开,用手电筒照着细细地品尝。很小的时候,海生就有了这个习惯,把最好的留到最后,比如吃饭,最后一口总是碗里最香的那块肉。

   …… 海生,你走了,我难过了好几天,恨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就走了。那天我看着空空的床,以为你就这样消失了,只想哭,却又不敢哭。我无法相信,我们的相逢只是一场梦,直到收到你的信,心里才好受些,你不在,我的心每天都是空空荡荡的,一点劲都没有。乘午休时间,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给你写信,外面的天阴冷阴冷的,像是要下雪的样子,才写好你的名字 ,眼泪就下来了,太想再见到你了,让自己躲进你怀抱里直到永远……

   海生一连看了好几遍,心里面半是失落,半是思恋,一会儿凄凉,一会儿温暖,他喜欢这种被反复折磨的感觉,这可是神圣的爱的折磨啊,它令自己充实,亦令自己有了寄托。

   有件事,打小就令梁老三纠结。每年刚过完生日,就忽然大了两岁。因为他的生日在年底,过完生日,没几天新年到了,连滚带爬地又长了一岁,就像现在,18岁生日刚过,1973年就来了,快得连从容照镜子的时间都没有就已经19岁了,一块连滚带爬的还有两件事:一是收拾在心底的爱,另一个是即将开始的比赛。

   军区运动会于1月底开始,海生随着代表队又回到了省城,还居然住进了令人垂涎羡慕的军区招待所,这可把海生和代表队全体人 员高兴坏了。他人高兴是为了豪华的住所和丰腴的大餐,而海生高兴的是从招待所走到总医院后门只需十分钟,若骑自行车,只需一分钟就能到。运动会开始的头两天没有比赛任务,家住省城的,晚饭后都可以回家。吃过晚饭,海生请好假,戴上一个大口罩,跳上借来的自行车,飞快地骑回总医院后门。早在上午,他就在电话里给了王玲一个特大喜讯:晚上见面!离后门很远时,就能看到王玲若无其事地在门对面的人行道上踱着碎步,他悄无声息地滑行到她身后,压低嗓门:“海!”了一声,惊得王玲芳容尽失,待认出是谁后,她又不便发作,顺势坐在车后座上,等离得医院远了,才把手伸进海生的腰间使劲拧了一下说:“你吓死我了。”

  “说吧,到哪去?”被拧得混身舒服的海生得意地问。

   王玲把身子 贴在海生的背上,感觉满满地说:“随便。”

   一辆车,两个人,再多任何一点都是奢侈,漫无目的的在大街小巷穿梭着,不停说着只有在恋爱季节才有趣味的无聊话题。 这个四面被厚厚的城墙围住的城市,大街小巷也建满了围墙,围墙外的冬夜,人迹渺茫,树影深重,反倒成了爱侣的天堂。

   军事三项的比赛日到了 ,第一天是射击,比赛的结果,海生挤进了前16名。第二天投弹,是他的拿手项目,发挥得不错,10颗弹,有7颗投进了20分的框里 ,两项成绩相加并列第6。同队参加军事三项的伙伴,只剩下他一个还有拿奖牌的机会。第三天是最后一项:障碍赛。一大早,天空就飘起了雪花,轮到他上场前,当裁判的周建国特地从裁判席上跑下来说:“海生,好消息,排在你前面的选手有好几个从独木桥上掉下来,成绩都下去了,你只要跑出正常水平就能进前三名,加油啊!”

   海生压根儿就没想到进前三,能并列第六,就已经很得意了。他看过其他代表队的障碍跑练习,有不少速度和动作很优秀的选手,他自认比不上他们,现在被建国一说,小心脏竟然兴奋地一颤一颤。发令枪一响,四个选手如风一般地冲出去,跑在第二条线上的海生,直到上独木桥前,都在领先位置。他一口气冲上独木桥,按正常节奏,在这里要先稳住身形,再小跑通过,他省掉了这0.3秒瞬间,竟然停也不停就发力跑,跑到离桥头还有三步时,终因身形太偏,从桥上掉了下去。他来不及懊恼,立即回到独木桥前,重新冲上去,稳稳当当冲过了桥,过终点时,他发现还有选手落在他后面,心里略好过些 ,总算不是最后。

   眼看到手的名次飞了,他低着头回到队里,队领导和同伴丝毫也没怪他,只是替他惋惜。过一会,所有比赛结束了,建国很得意回来了,他把海生拉到一边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三个裁判,有一个没有记下你的时间,来问我,我说是41秒,他就按我说的记了,结果三个,两个是41秒,一个是51秒,按两个人记的为准,你的成变成了41秒了。”

  “不可能吧?”海生怎么也不相信,41秒几乎是训练时的最好的成绩了。

  “明天看发榜吧。”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走了。

   第二天,排名榜上,军事三项的比赛结果出来了,梁海生的名字真的排在第三。队里的人纷纷向他祝贺,他把内里乾坤向大伙一讲,却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的担心。队长则是兴冲冲地过来对他说:“别管那些,这也是我们全队的荣誉。你准备好,下午上台领奖。”

   海生望着队长身后向他不停地眨眼的建国,多少知道了队里的意思,也就不再去想荣誉和道德的是非,坦然地离开了发榜墙。

   下午颁奖大会上,临到他上台领奖时, 海生心里又开始忐忑不安,恰好给他颁奖的是建国的老爸,海生一高兴,冲他就喊了声:“周伯伯好。”喊完了才想起不合时宜,幸好周伯伯也不讲究,把奖牌套在他脖子上,乐呵呵地说:“好,小三子,给你老爸争气了。”然后把手伸到他头上,于是,海生的头又被乱揉一气。

   运动会结束后,体训队就地解散。队长把海生叫到办公室对他说:“这次运动会上你表现很好,本来要给你请功授奖的,但体训队是个临时单位,没有批报权利,我们把你的表现做一份鉴定,将来你去了新单位,会对你的进步有帮助。”海生接过队长给他的鉴定,回到房间打开一看,全是漂亮的词汇,把自己说得像个模范人物似的,尤其在最后,说梁海生是党支部的考察培养对象,希望新单位继续对他的考察培养。看罢,海生先是得意,后是羞愧,没有人会对赞美不高兴,只是有些受之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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