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09-28 19:27:42

                                                        (八)

   1973年春节对梁家来说,是个难得的团圆的日子,三个在外当兵的儿子都要回来过节,自从1967年津生去当兵后,全家第一次一个不漏地聚在一起。

   沪生是第一个回到家的,当海生背着行李从体训队回来时,沪生正一批一批往外送自己的狐朋狗友。兄弟俩见了面,沪生开口就问他,组织问题解决了没有?当海生腆着脸告诉他没有时,他很瞧不起地说:“当了三年兵,连个党票都没混到,怎么混的,赶紧吧。”其实,他自己几个月前,才刚刚混进党内。

   小年夜那天,驾驶员小何开车去安徽把在芜湖当兵的方妍接了回来。这几乎让沪生、海生有些嫉妒。专门开车跑几百里接她回来过年,这个待遇他们从没享受过,以至于车到楼下时,海生跟在小燕后面,有目的地迎接这个传说中的北京表妹。

   两人冲出家门,正好方妍从车里猫身出来,她用手将秀发轻轻一捋,对着他们大方地一笑,海生不由得心里一声赞吧:有品味!这年代的女孩子在这种场合会笑的还真不多,大多数都是不敢正眼看人羞羞地一笑,也有咧着嘴乱笑的,还有一些不仅不笑,还斜眼看人。方妍虽然没有丁蕾身上那份令人惶然的优雅,却另有一番能沉进人心里的韵味。一身肥大的军装难掩她匀称的身段,清秀的脸蛋上天然生有一抹羞波,安静柔和的眼神里,全然没有北京女孩的张扬,海生立刻对她有了好感。

   小燕也顾不上给两人介绍,上去挽起方妍的胳膊就不停地说开了,海生只得跟上前说:“你好,我是海生。”

  “你好,一直听小燕说起你,她说三个哥哥中,和你最好。”方妍正宗京腔真好听,她对海生的夸奖更让人舒服。

   话说梁袤书年少时,生活在一个大家族里,他是同辈中的老大,下面弟妹,表弟妹有十几个,七七事变后,其中一大半先后跟他参加了抗日。方妍的母亲是年龄最小的表妹,从小信基督教,梁袤书在家时一直特别照顾她,到了抗战后期,她也跟着大表哥参加了边区革命政府的工作。所以,对方妍,梁袤书比对亲生儿女还好,逢年过节一定要接她回来。

   最后一个回来的是津生。他在电话中说年三十中午到南京,结果到了吃年夜饭的时间人还没到。梁家第一馋猫梁老二少不了埋怨地说:“在福建当的好好的兵,非要调到成都去,坐趟车头发都会变白,你说他不是脑子有病吗?”

   直到晚上八点,津生才到家。手上大包小包拎了一堆不说,身后还跟了个叫杨蘋的成都女孩。长得高挑漂亮,一副文静慧秀的模样,见了她,海生立刻想起一句老话,一百个女人就有一百样的美。

   杨蘋一进门就很合老爸老妈的眼缘,围着她不停地问长问短。杨蘋的父亲也是军队干部,她哥哥和津生在一个连队当兵,两人自然就结成了“死党”,津生在他那看到杨蘋的照片,立刻就喜欢上了。去年春节,两个死党一块去成都过年,见到了杨蘋,津生就此把心留在了成都。靠杨蘋家里的活动,他现在已经调到了成都军区空军司令部里工作,做上门女婿去了。

   梁袤书把她父亲在战争年代属于哪个山头的底细问得一清二楚,而刘延平则因为她的名字里也有同音字,凭空多了一份喜欢,从年龄、身高、体重、到喜欢吃什么几乎问了个遍。

   等到大家该问得都问完了,海生冷不丁地问了个让人摸不到头脑的问题:“你的名字是Pin 还是Ping?”

  “是没有舌根音的。”杨蘋见问得认真,便也仔细地告诉他。

  “那一定是记得小蘋初见的蘋!”见杨蘋点头,海生高兴地有些失态:“给我猜到了!”

   沪生一看他放肆的样子,尖刻地说:“哎哟,算你会念几句诗了,酸得要死。”

   海生被他一说,方觉有些失态,脸上涨得通红,心里却不以为然。

   方妍见不得海生难堪的样子,接着那个“蘋”字往下说:“我这里也有一句,千帆过尽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州。宋词里带蘋的诗,我以为这首最好。”

  “而且还特凄凉,一点酸 味都没有。”海生一见有同党,立即向沪生回击。

  “好了,你们俩个才子佳人慢慢聊,我肚子饿死了。”沪生调头去问老妈:“可以开饭了吧?”

    年夜饭上,老爸头一回拿出两瓶茅台酒,并且宣布:今晚所有的人都可以喝一点。坐在下首的津生,遵从老爸的吩咐,给每个人杯里都斟了酒,包括警卫员,驾驶员和老阿姨。梁家这些年聚少离多,当年几个儿子出去时,都还没成年,今天总算都平安回来,虽说不上衣锦还乡,总是阖家团圆的喜事,做父母的又岂能不开心。

    正当大家举杯庆祝时,刘延平捧着一个瓷罐走进饭厅,好得意地说:“喂,都别光顾着喝酒,还有好东西呢。”小辈们七嘴八舌问她是什么好东西,她笑迷迷地说:“这东西啊,你们谁也没吃过。从昨天下午就开始用小火隔水蒸了一夜,今天又煨了一天。”刘延平说着把盖子打开,果然香味扑鼻,望过去,瓷罐内玲珑剔透的两团肉,如琥珀一般,一帮年青人无一能叫得出名气来,只在那胡猜一气。

  “这个啊,是你爸爸在东北的老战友让铁路上捎来的熊掌。”刘延平冲着鼻子就快伸进罐里的沪生说到。她话音一落,一桌人就嚷嚷开了,什么鱼与熊掌不能兼得,自古山珍海味,乃熊掌鱼翅为极品等等。不过嚷归嚷,却没人动筷子,皆因老爸没尝,谁也不敢下手。

   津生此时想起一个人来,问老爸:“这熊掌是不是哈尔滨的朱叔叔送的?”他想起文革初期,朱叔叔被打倒,他女儿到南京避难,在家里住了一阵,她和自己同岁,是个酷爱读书的女孩。

  “就是你朱叔叔,上个月才解放出来,官复原职。这熊掌是他专门托林业部门到山里买来的,可珍贵了。”梁袤书边说边将熊掌分成若干小块,放进津生递来的小碟子里,津生再传给各人。

   已经被称为“革命家庭”的梁家,还保留着一些老习惯,都是些不许孩子放肆的习惯,没有一个允许孩子放肆的习惯,这也不能怪梁家,伟大的中华文明里没有一个遗产是允许孩子享受自己空间的。除了饭桌上的这些习惯,又比如大年初一早,晚辈是不能睡懒觉的,要挨个给老爸老妈拜年。按刘延平的说法,这算是便宜了你们,在老家,初一早孩子们要给长辈磕头行礼。

   当一帮年人给老爸老妈拜完年坐上餐桌吃早饭时,梁袤书匆匆上了小车,他要赶去给一些重要领导拜年。出门前,他关照津生,上午要代表他去几个人家里拜年,这些人都是文革初期被打倒,至今还没解放的。其中有海生知道的王平,惠裕宇。这两人曾经都是南京响当当的人物,一个是上将,一个是省长。文革前,每到春节,梁袤书必去拜年,现今的政治气候下,他只能让孩子代表他去。让长子登门代父拜年,也算是老规矩,这个冀北出身的老将军,只能以此表示自己的敬意。

   吃罢早饭,海生独自走到二楼的阳台上,冬日的阳光是吝啬的,似有似无地洒在院里,昨夜的雪覆盖了枯草、杂物和裸露的土地,一件白袍就让大变得格外圣洁,这大约就是世人喜欢雪的理由。望着雪景,海生记起小时候每逢过年,就扒在二楼阳台上,使劲望着小院外的马路,一看到路上的人拐到进小院的路上,就跑去通报,XXX叔叔阿姨来拜年了。他还想起离家前的那次大院过年,他和晓军,朝阳在大院里滚了个大雪球,然后把雪球滚进自家的院子,滚到老桑树下,做了个大雪人,再然后看着雪人一天天化去,春节也就过完了。想到这,那些过年时嬉笑打闹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随着楼下大门一阵响声,路上出现了两个背影,那是津生和杨蘋,两人胳膊挽在一起,悠然地远去。他们大约是给老爸说的那些人去拜年去吧。海生从他俩的亲密劲里想到了王玲,甜蜜由然而生。他知道自己无法把她冠冕堂皇地带回家,他也不敢有那个念头,毕竟18岁的恋爱属于早恋,早恋是一种近似违法乱纪行为。老爸昨晚在饭桌上说的话,其中有一段令他汗颜。“…… 从现在起,你们都是大人了,做任何事情都要用脑子思考,可不能像小孩那样,只想着玩啊,开心啊,尤其是海生……”

   这算是批评,还是提醒?在全家人面前,还是大年三十。老爸的话重到让人都无法忘怀。

   自从回到南京后,老爸从没和他谈起三年连队生活那些事,但海生只要面对老爸,这三年的种种劣迹,就会在内心若隐若现。

   一个人,不管以何种方式长大,懂得惭愧绝对是其中一种方式。

   天空不知何时起又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落地即无,只有少许雪花侥幸落在护栏一角的残雪上,尚能看清它晶洁的体形,无奈残雪瞬间就吞噬了它们,海生心里不喜欢,找来扫帚将残雪统统扫落。

  “大年初一的,跑这来扫雪啊。”说话的是方妍,她慵懒地站在阳台的门楣处,一付没睡够的神态。

  “没有,我在等几个朋友。”海生放下扫帚问她:“今天不出去玩玩?”

   虽然两人认识还不到48小时,海生早已视她为家人一般。再者,两人又都喜好诗文一类,昨天,海生不等她开口,就把正在看的《娜娜》塞给了她。方妍自然是万分高兴,她在安徽那种偏僻处当兵,哪能看到这些书,当下就盯住了海生求他以后想办法给自己寄一些去。最喜欢被朋友求的海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我在南京哪有朋友,每次回来就是拼命睡觉,再加上有这么多好吃的,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方妍的口气,也早已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了。

  “你也要值夜班吗?”海生问。住了趟医院,他多少懂了点。

  “是啊,不仅要在病房值班,有时还要去急诊值班。我们医院是当地最大的医院,有很多农村里的人来看病,晚上急诊部特别忙。”

   听了方妍的诉苦,海生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正在总医院值班的王玲身上,正等着海生往下说的方妍,怎料他突然间就不说话了,反倒有了三分窘迫。

   还好,这时通向小院的路上走来一帮人,吵吵嚷嚷的,一下子破坏了原有的宁静。其中最刺耳的是田朝阳重重的喉音,海生急忙对方妍说了声“抱歉”,一阵风似的下了楼。

   来的是朝阳、东林、大个。三人晃着吵着来到梁家门口时,海生早已站在台阶上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大年初一争什么呢?隔着几里路就能听到你们的声音。”说完,上去就和三年没见面的大个来了个熊抱。

   大个正想一本正经地寒暄两句,还没容他开口,就被朝阳抢去了话头:“韩东林同学一大早就在散布反动言论 ,说今年大学要正式开始招生了。”

  “真的?”海生听了,瞳孔直接放大十倍。

  “骗你小狗!”东林似乎还在激动中,耿耿于怀地说。

  “赶紧进去吧,有话到里面说。”海生领着3人到孩子们会客的房间,这里本来就是他们小时候玩耍的地方,也用不着招呼,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大个总算有了说话的机会,却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话:“有烟吗?从早上憋到现在没抽上烟。”

  “喂,三年没见,怎么就成了烟鬼了呢。”海生最烦别人抽烟,恨恨地说。

  “别提了,每天三班倒,呆在屁大的机房里,一坐就是8小时,不抽烟会死人的。”

  “嘿嘿,这可是你选择要留在南京郊区当通讯兵的,怨谁啊。还说有女兵,现在好了,女朋友没混上,气管炎先得上了。”海生说最后一句话时,人已经得意地飞出了房间,他可不给大个反臭自己的机会。

   他从老爸书房里摸了半包中华烟,回来时,顺便叫上了方妍,“一块来听听重大新闻,大学要招生了。”说着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拉着她就进了房间,他自认为,凡喜欢读书的,不会对这件事无动说衷。

  “介绍一下,这是我表妹方妍。”然后,海生将死党们挨个介绍给方妍。

  “谁说大学要招生啊,这事靠谱吗?”方妍一点也不怯地问,尤其她那地道的京腔,顿时让几个南京哥们打起了精神。

   东林一改懒散的腔调,认真地说:“靠谱。我父亲前几天才从北京回来,他是教育部大学教材编写组成员,据他说,去年开始北大,清华试点招生,效果不错,不久就要向全国推广,今年全国高校招生大纲已经拟定了。”

   海生听罢,荷尔蒙立马飙升,兴奋地来回走动。“总算等到这一一天了。”他说道。

  “听说是单位推荐,不用考试,对吗?”方妍似乎也早有耳闻。

  “不考试就能上大学,那我也能去啰。”大个不怕丢人的说。

   朝阳赶紧堵着他说:“你算了吧,你去上大学,大学还不成了识字班。”

   东林则有板有眼地说:“据说是单位推荐和考试相结合,叫做在政治条件合格的基础,进行文化考查。”

  “文化考查都考查些什么?数学,语文,外语?”在一群急性子中,方妍慢悠悠地问。

  “具体还不清楚,反正政治、语文、数学肯定要考。”东林已经变身为发言人了。

   已经跃跃欲试的海生问:“上哪能搞到复习资料?”

  “你搞得像是明天就要考试的样子,不存在!”最见不得别人急吼吼的朝阳搬出南话来掐他,直噎得他一时无语。

   东林则乘机说:“就是,谁有兴趣大年初一跑这跟你讨论这事啊,我们可是来听唱片的。”

  “没问题,我去搬,你们等着。”海生高兴时,兴奋点切换地飞快,欢天喜地出去了。

   等他把唱机抱回来,方妍已经不在了,他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喂,你表妹人长得不错噢。她和你不仅仅是表妹关系吧?”朝阳嘴里吐着烟圈说。

   这时的人们,不齿于说漂亮一类的字眼,“不错”一词就是很高的评价了。

  “别瞎说,正儿八经地表妹,我姑姑的女儿,在安徽当兵。”海生并不在意朝阳瞎掰,反倒是他不瞎掰,就真的不正常了。把唱机弄好后他问:“要听什么?”

  “天鹅湖。”东林抢先说。

   大个立即把他否决了。“那个太高雅了,没耐心听,听说你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好,今天你是稀客,照顾你。”海生挑出大个点的歌,放在唱盘上,打开开关,再轻轻放在磁头,一阵沙沙声后,动人的音乐随之滑出,屋里的人立即被带入它的音律里。一遍放完,大个不过瘾,还要听,第二遍,几个人随之乐曲轻声和着,直到结束后,好一会没人说话。有种音乐是催情素,比如这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着它,无法不让人想到与心上人坐在小河旁的如果是自己……

   沉默中,海生突然想起一个人:“也不知道晓军怎么样,我想他了。”

   一句话把其它三人都唤醒了,朝阳幽幽地说:“这小子也真是的,一点音讯也不给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四川哪座山里躲着呢。”

  “如果有他的地址,再远我都会去看他。”大个动情地说。

  “这还用你说吗?”东林、朝阳和海生异口同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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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这段历史我不了解,各位看来都是过来人。
movie9992022-09-29 21:39:54
就是看得多,对历史比较了解。您可以看看卢紫文集,他73年上安徽农学院,已经是该校第三届工农兵学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