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10-01 18:36:00

 

                                                             (十)

   初五前后,津生、杨蘋、沪生和方妍相继回去了,满满一桌人吃饭的景象不再有,还没有热闹够的海生心里不免凉凉的。这是他首次以成人的身份回家,回到大院,回到省城过年,青春的大门忽然就敞开了,让无数的向往不再遥远。

   他向往上学,向往爱情,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而所有的向往都是聚集在省城,所以,当他意识到离开家的日子越来越近时,郑重地对老妈说:“不想再当兵了。”

   老妈当即就否定了:“部队多好啊,你看小燕,为当不上兵的事,现在还和我们生气呢。你退伍回来能干什么?去工厂当一辈子工人?你呀,就和你老爸一样,踏踏实实穿一辈子军装吧。”

   海生承认这三年如果不是在部队,而是在地方上混,自己肯定是小流氓一个。可是,自己现在已经长大了,有了明确的生活目标,继续留在苦燥无味的部队,是一种荒废。只不过,长大了的梁老三,心气再高,也无法违背老爸的意愿,一个强势的父亲既是孩子们的福气,也是他们心中的神,神是无法逾越的。他连续几天挣扎着想和老爸谈一次,但站在他面前,海生开口的勇气尽失,因为 他知道那是个什么结果,并且他无法扭转那个结果。

   而这些天忙着接手上海钢铁基地工作的梁袤书,见到他只有一句话:“什么时候到新连队报到。”

   捱到初十,他无奈地背上背包,去某团报到。这个团的驻地在南京郊区,坐两小时公车就到了。这是他提出来的,希望离家里近一点,实际上,他是想离省城的一切都近一些,老爸还是成全了他这个看似孝顺的要求。

   他被分到一营三连,新连队的条件比上海连队的条件差远了,营房建在两座小山丘之间,很简易的砖房,也不是一个班一间房,而是一个排30多人睡在一间大房里,揭开屋顶的瓦,就能窥见屋内所有的军事秘密。连长指导员向他介绍连里的情况时说,暂时克服一下,就要盖新房了。他听了,又感动,又不自在,自己不就是个兵吗?直接打发到班里去就行了。怎么又成了仗父苛活的角色。指导员甚至明确地对他说:“你是训练尖子,到班里当战士是临时过渡一下,等有了班干部空缺,就要让你发挥更大的作用。”

   随后,他被安排到一排一班,一路被人簇拥下去,到了班里,连床铺都有人铺好了。这反而更让他难受,他太知道这种抬举的背后是什么,他宁可还像从前一样,没人把他当回事,逞能也好,挨剋也罢,不会有人拿你的老爸说事 ,最多被人来一句:干部子弟就这德性。世上的干部子弟多了去了。他才不在乎这样的指责。而现在,稍有不慎别人会说,梁袤书的儿子如何如何,这滋味可不好受啊。

   一班长叫沈絮,江苏泰州人,海生对这地方的兵有好感。凭着几年大兵生活积累的经验,海生把泰州兵的文化素质排在各地兵源中的第一级,同在这一级的还有宜兴,绍兴等地的兵。视为第一级的兵,传统上处事有分寸,做人有规矩,比如海生的前任班长邵群,就是绍兴上虞人。

   海生有个大毛病,只和自己看顺眼的人说话,这些年成长的经验告诉他,在人堆里生存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和看不顺眼的人啰嗦,因为他说话从不设防。第一次和沈絮聊天时,沈絮正在床头摊了一堆纸写东西,而他则端了一杯茶站在一旁玩味对方的名字。

  “我猜你的上一辈一定是读书人。”他说。

  “何以见得?”沈絮抬起头望着他,想听听这个纨绔子弟嘴里能吐出什么东西。

  “这个絮字起的多好啊,它可以是随风飘絮的絮,充满了浪漫,也可以是絮絮叨叨的絮,有娓娓动听的意境,还有啊絮通序,做事有序乃是文人的守则。”

   沈絮没想到这个大大咧咧的高干子弟肚里不全是稻草,便放下手中的笔说:我的名字是我爷爷起的,他的父亲曾是泰州有名的棉花商人,到了他接手家业时,由于战事连绵,生意做不下去,便去做了中学老师。这个絮字是棉絮的意思,算是怀念祖上传下的棉花生意吧。

   其实海生急于讨好沈絮另有一层原因,沈絮会画油画,还有过一鸣惊人的光辉。海生最初听指导员介绍一班情况时说道,沈絮刚入伍时画了一幅“革命委员会好”的油画,在全军美术展上获得了一等奖。这幅画当年可是风靡了整个红色中国,没想到给他在这碰到了画的作者,对小学没上完的梁海生来说,岂能不去计讨好他。

   沈絮是老高三,俗称“老三届”中年级最大的一拨,比津生还大两岁,海生完全以一个小弟的语气对他说:“我能看看你写的文章吗?”

  “可以。”沈絮大大方方地把摊着的稿件递给他。

   文章是连队“批林批孔”的总结,海生扫一两眼便没了兴趣,吸引他的是沈絮的字 ,飘逸俊朗非常好看,他恳切地说:“你的字真漂亮。”

  “嘿嘿,和这个人的字比起来,我差远了。”沈絮笑着抽出一份稿件给他看。

   海生接到手,立刻惊呆了。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工整清秀的钢笔字。他曾经为了买一本钢笔字帖,跑遍了上海所有的大小新华书店,结果还是没有买到,此刻他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字说:“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沈絮的字是那种明显带有个人痕迹的草体字,就像老爸的字,好看,但没法学,而眼前这字,让人看了,恨不得马上照着去练,以调皮捣蛋闻名的梁老三,自从穿上军装混入革命队伍后,神经就短路了,开始有模有样要读书了。在中国,字是读书人的标志,鲜有读书人的字写得像狗爬一样。为了自己的字能从狗爬行列中爬出来,海生在上海时每次去新华书店,都忘不了问有没有钢笑字帖,从闻名全国的福州路到驻地的大场小镇,回答都是“没有”。

   海生脸上一付如获至宝的样子问:“这是谁的字?”

  “他就在这间房子里,”沈絮指着在房间另一个角落埋头写字的人说:“是三班新来的上海兵,叫戴国良。”

   海生恨不得立即去见这个叫戴国良的上海兵,又不好意思冒然搭讪,好不容易捱到晚饭后,大家陆陆续续从食堂里出来,海生瞅到戴国良的身影,迎面走过去,两人面对面客气地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身为上海人,戴国良生着国字脸,络腮胡子,一点也没有上海小白脸的痕迹。他那一笑,甚是卑微,显然早已知道眼前这个人的来头。

  “你好,你是上海的?”海生很客气地说。

   在军队里 ,老兵对新兵的客气,就是新兵的福气,戴国良纵然是经纶满腹,眼下却是个新兵,他脸上堆着笑答道:“是的。”

  “你的字写得真好。”海生用他惯有的单刀直入的口吻说。

   戴国良不习惯被莫名其妙的恭维,愣了一下说:“哪里,哪里。”

  “别客气,真的很好,就像字帖一样,我从来没见过谁的字写的这么漂亮。”海生这辈子的确没见过这么好的字,然而,他的这一辈子又能算个什么呢?

   接着他又好奇地问:“你是怎么练的?”

   恭维和崇拜,戴国良自然分得清,海生的纯真一下子就 抹去了他脑子里对高干子弟的防范,坦率地说:“我四岁就开始练毛笔字,每天两小时,时间不到不准出去玩,一直练到17岁下乡去农场。”

  “写毛笔字和写钢笔字有什么不同吗?”海生边问边想,自己小时候也被逼着每天练字,怎么就写得一塌糊涂呢。他忘了自己练字是打两天鱼,晒三天网。

  “有区别,毛笔字写好了,钢笔字很容写好,反之,你钢笔字写得好,不一定能把毛笔字写好。”

  “有空,你教我学写字好吗?”海生得寸进尺地说。

   戴国良被对方蠢蠢欲动的样子逗乐了,说:“行,你有空就来找我,反正我们住在一个大房间里。”

   海生打小学东西就是虎头蛇尾,然而这次不一样,一是和成熟有关,二来他发现戴国良不仅字写得漂亮,肚里还藏着许多宝贝,篆刻,古文,古诗,历史,几乎无所不通,谈起西方名著,也头头是道,这令肚子里刚刚有了些皮毛的海生相见恨晚。此后,两人有空就躲在一起论字谈诗说文章。

   很多人在青春期都会萌发文学情,读名著,听名曲,背诵些什么,写些什么,然后就忧愁起来。在一个统治极严格的社会 里,青春期无穷的兴趣只能在缝隙里发芽,那 些不能在缝隙里发芽的兴趣,只能被埋葬。而一人一本书的方式,正好适合缝隙里生长的环境,所以进了青春期的海生,对文学发情的方式, 是热情追踪不公开的书籍,到手即读,读完再去追,读得杂乱无序,毫无眉目,自然不能和功底深厚的戴国良比,所以,两人的交谈总是一个口若悬河,另一个大眼瞪小眼。

   论性格,这两人很难有相似之处,一个天真烂漫,一个少年老成。梁海生内心质朴纯然,对事物的思考直来直去,从不拐弯,不是他不会拐弯,而是用不着拐弯。用这种方法思考的人,在中国当属异类,是被羡慕嫉妒的异类。戴国良则知书达理,外敛内刚,慢条斯理,脾气里没一点火性。有给死党起外号的恶习的海生,和他认识没几天,就送给他一个外号,“戴夫子”。

   两人的特质也决定了各自喜好的名人名著不同。海生喜欢普希金,莱蒙托夫,罗曼·罗兰一类,仅仅是那些浮在纸面上的唯美醉人的文字,就能令他激动不已。戴夫子则喜欢托尔斯泰,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他尤其推崇莎翁的四大悲剧,四大喜剧,而海生则喜欢老莎十四行诗。戴夫子还喜欢名 字念起来特别拗口的陀思陀也夫斯基,海生只读过他的《白夜》,还是在《鲁迅全集》里读的。“他的书生涩,难懂。”海生说道。

   戴国良却老道地说:“你最好去看看他的《罪与罚》、《被侮辱与被损坏的人》,那不是鲁迅翻译的。”

   海生记下了书名,同时更有兴趣他话中的其它含意,问:“你的意思是鲁迅翻译的不好?”

  “五四前后,中国分直译和意译两大派,鲁迅是坚持直译的。”戴国良含蓄的说。

   但海生还是听出了褒贬,直接就说:“怨不得读起来硬梆梆的。”

戴夫子这些奇谈怪论当然不是他自己发明的。他当兵前,下乡在上海郊区的农场里,那里有一批上海文坛的牛鬼蛇神,戴国良成天和他们泡在一起,听了一肚子奇谈怪论 ,现在倒在海生面前,仿佛在说隔壁邻里的鸡零狗碎那般轻松。而在海生的耳朵晨 ,则充满新奇,常常令他兴奋的要死。

   后来,海生千方百计找到了《罪与罚》,读下来果真不一样,但是他心里仍然不承认陀氏的巨作好过普希金的诗。

   海生到新连队时,包里带了套《水浒》,它是内部印刷品,供批判用,只发到省军级以上。他趁老爸不在家,往包里在一塞,就悄悄带了出来。由于不能大明大摆地拿出来看,只能套个红封面,趁人不注意时偷看。这天,营里新来的王教导员给全连上课,坐在下面的海生一看,认出他曾经是周建国老爸的秘书。课间休息时,王教导员腆着个肚子,径直向海生走来。海生一看,心里想又来了,赶紧在叔叔和教导员之 间做了个选择,结果恭恭敬敬地叫了后一个称呼。

  “小三子,看什么书呢?”王教导员说着伸出手,看样子他上课时就注意到海生的举止了,海生只能把藏在笔记本底的书递了过去。

  “呵呵,《水浒》,”王教导员打开书,发现了内里乾坤,笑着说:“我考考你,你最喜欢书中的哪一个人物?”

   海生想说林冲,他从小就喜欢林冲,但转念一想,现在舆论正批林冲是投降派,就转口说了声不知道。

   王教导员听了,毫不客气地挖苦他:“你看了半天,竟然不知道喜欢哪一个,你这算看什么书啊。”他如此尖刻,当然是借挖苦梁公子向身后连队干部炫耀。

   被讥为不会看书的海生,当场羞得满脸通红。他本以为王教导员过来只是叙叙旧,没曾想被劈头盖脸说了一遍,一时间自尊心惨遭蹂躏。已满18岁的他,心里最怕别人说他没知识,他已经来到了知识的群山下,看到了最近的山峰,他不会像他人一样绕着走,他会往上爬,正当他往上爬时,却被爬得比他高的人嘲笑,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晚饭后,海生与戴国良在营区的碎石路上溜达,他耿耿于怀地把白天的事向老夫子叙述了一遍,把当时心里想反驳而不敢反驳的话都倒了出来。“你相不相信,我要是说我喜欢林冲,他等着我的话更多。”

   海生天生一张小孩脸,18岁了还一脸稚气,稚气的脸生气时,特别逗人。戴夫子见了,先笑开了。白天那一幕,他也在远处看见了,于是说:“他是用嘲笑你的方式显示自己的能力。你是大有来头的梁老三,嘲笑谁也没有嘲笑你更能让他显得与众不同。你就是拿一本《毛选》,他也有办法刁难你。”

  “我看也是。”海生心犹不甘地接受了老夫子的分析,顺手捡起一块碎石,向远处正在觅食的鸟儿扔去,只差一点就打中,惊得它一掠,叼着食消失在暮霭里。

   见海生为自己的准头露出轻松的笑容,国良转了个话题说:“听说沈絮要提干了,到营里当书记。”

  “是吗?那太好了 ,他去那个位置正合适。”沈絮和周建国一样,早就在等待提干命令了 ,被林彪事件耽搁至今。

   国良见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挑明了说:“他走了,一班长就是你了。”

  “不可能!”海生急忙举一堆理由来否认,“我不是党员,也不是副班长,刚到连队两个月,怎么可能。”其实,国良的话使他想起下连队那天,指导员对他说的话 。

   戴国良还有更多的内幕的消息告诉他:“听说你们党小组已经开会通过你的入党申请了。”

   一排的党小组长是沈絮,国良天天和他泡在一起写材料,出黑板报,自然知道一些内幕消息。凡内幕,内里总有一些敏感人物或敏感消息,没有哪个内幕会围着没名堂的人物。在一连,梁海生就是敏感人物,同样,纵然是戴国良这样有档次的人,也无法不说两句内幕。反倒是处在内幕之中的海生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判断老夫子所说不虚的同时,带着些许惊讶。

  “你们一班刚被列为今年军事标兵班,就因为有你这样的军事尖子,这班长你不当谁当。”戴国良乐得用盖棺定论的口气给他吃个定心丸。

   入党,当班长,这些对一个战士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事,从15岁跨进军队的门槛,海生就成天被这类消息刺激着,并和周围的人一起为之奋斗。这些曾是人生第一个梦想,现在,临近梦醒时分,它们却要来了,他没有理由不高兴。放眼全连100多名战士,只有一个人可以不为所动,他就是对面的戴国良。

   戴国良当兵之前被下放到郊县的农场,虽然与那些下放到黑龙江、云南、新疆的知青比起来,他算是幸运,离家并不远,但那并不是他要的生活,从小他就追崇上知天文地理,下懂鸡毛蒜皮的大智之人,他喜爱古籍、古诗文、古字画,古董到了入迷的地步。小时,因为父亲的关系,认识了这些门类里的许多前辈,如何满子,黄若舟,周慧珺等名人。然而,自幼家里饱受反右和文革的劫难,令他对身处的社会有步步惊心的恐惧,因此,他的梦想就是回家,在自己生活的上海滩上找一个可以做自己喜欢做而不问天下事的地方。

   发配到农场后 ,毫无权势的他要想完成回家的理想,只有一条路,去当兵。国家规定,当兵退伍后可以回原籍。用迂回的办法,借国家的政策,完成回上海的梦想之旅,于是他和农场几十名知青一道穿上了军装。到了军队,别人求的他不求,他求的是别人不求的东西——完成兵役回上海。

   至于半道上出现的梁海生,他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朋友,虽然彼此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但是身边有这么个乐于聆听的高干子弟,绝对是件妙事。

   更绝妙的是,我们的男方角梁海生偏偏是个不在乎别人看不起他的人。这一个无所长的新贵,却有着男人最宝贵的优点:豁达。不得不承认,好的品质真是天生的。他有种别人没有的本能:如果这个人比自己有本事,因此而看不起自己是应该的,他真心希望从别人那学到自己不懂的东西,而不是装模作样地告诉别人,你说的东西我都懂。

  “对了,明天要出新墙报,关于批林批孔的,你来帮我一块出,我和沈絮说一下。”国良询问他。

  “好啊,但是我这两个字行吗?”出墙报历来是连里的高档的事,还不用外出训练,海生当然愿意,只是自己的字实在上不了台面。

  “没关系,你能帮我改稿件,抄不好,一开始抄慢一些。”

  “文书会同意吗?这个人可是有些怪怪的。”海生说别人怪,自己却也是在不该扭捏的时候扭捏。

   戴夫子当然晓得他说文书怪怪的是什么意思,一个月前他刚从新兵连分到三连时,正赶上全团黑板报比赛,连队领导从新兵连了解到戴国良的才华,就把黑板报比赛的任务交给了他,结果他小试牛刀,就为连队拔得头筹,顿时名声大嗓。而原来负责编墙报,黑板报的文书,从此成了协助,为此文书心有不甘,常常硬挤进国良和海生聊天圈子里,带着酸味的说些不着边际的高谈阔论。

  “不管他,他不高兴他来弄好了,你知道吗,我没来时,全是沈絮帮他弄的,他自己连个稿件也写不好。”

  “真奇怪,这种人怎么会当上文书的。”海生说着大摇其头。

   第二天上午,两人正在食堂的饭桌上抄写墙报,文书肖广斌晃悠悠地进来了。他走路喜欢拖着步子,脚与地面总有较长的摩擦声,所以,两人头也不抬也知道谁来了。

  “海,梁公子也来帮忙了,真是不亦乐乎啊。”他装着大大咧咧的样子,实际上是在暗示自己才是这儿的主事者。

  “你领导不来,我只好来出出洋相。”对不值得尊敬的人,海生立马换了付面孔。

   戴国良停下手里的毛笔说:“你来了正好,就缺你的批判文章了。”

  “写好了,只是没来得急誊写。”肖广斌从裤兜里摸出几张纸递给戴国良。

   老夫子看一下说:“太乱了,还有几个地方连不起来,你赶紧誊写一遍,或者你自己抄在墙报上,边抄边改。”

  “副连长还要我写个训练计划,实在没空,你帮我改改吧。”

  “那么,梁海生,麻烦你把他的稿子改一下,然后直接抄上去。”戴夫子说着就把稿子交给了海生。

   肖广斌和海生是同年入伍,虽然投胎不一,好歹也是老三届,父亲也是地方上的小官吏,算是个城镇里的人。他自认文笔再差也比眼前这个不学无术的高干子弟强,怎能甘心自己的稿子交给他修改,他想拿回来,又怕惹恼这个爷,正犯愁呢,海生已经念开了。

   文章的标题叫“决不能容忍林彪开’克已复礼’的倒车”。草草念完,让人感觉整篇文章是从各种报刊和学习村夈上东拼西凑出来的。其实,这也不奇怪,连年不断的大批判到了这会儿,从北京到全国每一个角落,批判文章早已大同小异,活在不同层面上的7亿人,已经习惯北京出个论调,下面就开始围着它堆砌文字。每天出现在全国各地报刊上的批判文章,可以用十万,百万来计算,除了东拼西凑,牵强附会,很难再翻出新花样来。长期处在政治高压下的人们,思维早已萎缩和麻木,因为高压本身的强烈心理暗示,阻止了人们去冒反省的风险。

   所以,这年代是小文人层出不穷的年代。小文人的脾气是,无论什么样的文章,不写不快。东拼西凑又怎么样,天下文章一大抄嘛。拼得好也是一种本事,也是革命的需要。肖广斌待海生念完,脸不变色地说:“这可是我昨晚熬夜写出来的。”

  “你要是不放心,还是你自己来改吧。”海生说完就要把稿子还给他。

  “我还能不放心你吗,费心了。”痛苦的决择之后,肖广斌拖着步子走了。

  “你发现了没有,他的文章其中有一段是从上星期四的《光明日报》上抄下来的。”等文书走远了,戴夫子说。

   海生顺着他的指点找到那一段,看完后说:“我说这一段怎么这么顺溜,他还吹是自己熬夜写出来的,真是够厚颜的啊。”

   “这种人,本来只有半瓶子水,晃荡不够了,只好拿别人的东西冒充自己的。”

   海生听了,连想到自己,突然地问道:“你说,这半瓶子水,是晃荡好还是不晃荡好?”

   老夫子没想到他有这一问,反倒被问住了,想了想说:“你这个问题倒不好回答,看似简单,却大有学问。”

   海生只是心念一动,随口一问,高深在哪亦不清楚,一看能让老夫子沉吟,自然得意,饶有兴趣地问:“有什么学问?”

  “学问之一:在这个世界上,半瓶子水的人占了大多数,你无法让大多数人不晃荡;学问之二:半饼子而不晃荡者,看似有自知之明,实则有虚伪之嫌;学问之三:“晃者”亦各不相同,如果是你在晃,则晃得坦荡,晃一次进一步,而文书这样的人在晃,则是卖弄,属于真正的半瓶子晃荡一类。”

      戴夫子这番高论,虽然酸了些,却让人有人茅塞顿开之感,海生佩服的像似混身打了鸡血一般,他死死地盯着国良的脑门,直接幻想用一根魔管把他脑子里的东西,输入到自己的脑袋里。

 

(十一)

   跟着戴国良天马行空的日子里,还有一种鸡血在他体内膨胀着。它日甚一日地折磨,纠缠着他,令他焦虑并无法解脱,官方语言称它为性烦恼,往俗里说,就是对王玲的欲念。在封闭的国度里,没人向他传递解决焦虑的知识,也不许公开谈论“性”,数千年的东方文明对性烦恼的答案是:自解!

   一个多无能的文明啊!

   自从和王玲有了亲密接触后,海生体内的性饥饿便愈发强烈,每当夜深人静,他缩在80公分宽的床上,独自品味思恋的甜蜜时,他就渴望拥抱她,融入她,得到她。他心里珍藏着一个女性肉体的样本,是四年前窥见的顾红一丝不挂的胴体。那白皙的身体,浑圆的胸部,以及小腹下被迷人的毛发覆盖的凹处,常常是他深夜里排解寂寞的最好籍慰。女人的身体已经被他视为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也是他最想去的地方。尽管外界的伦理教诲他这样的迷恋是下流的,肮脏的,但是它们却无法阻隔在他身上奔流不息的性欲的河。理智无法替代性欲,也无法解决性欲,海生尝试着用手安抚性器,品尝到高潮后,只能更激起他对异性的渴望。迄今为止,他和王玲也只是简单地抚摸和接吻,他曾经想索取更多,但是王玲连胸部都不许他碰,这反倒让他觉得自己很流氓。他不知道周围的同龄男人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他也从不参与周围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发小们,他们对女人的谈论。他害怕别人说自己下流,因为他爱女人们。

   在这个国家里,性的游戏被称为“操”,大部分人是在“操”中品尝性的快乐,也在“操”的语境中分享性的经验。他不喜欢用如此低俗的语言谈论女人,亵渎心中的神明。每当人们谈论这些,他只能默默地走开,他知道假如自己和他们争论“性”,不是“操”,而是爱情,必然会被他们取笑,以至于中断了他们“操”的兴致。

   还有一件事,一直隐藏在他心里。从小到大,他时常会做一个绮丽的梦,梦里自己和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睡在一起,或者说,他依偎的是一具光滑白嫩,很有弹性的肉体,没有脸,也看不到手和脚,十分的缠绵和自然。后来,偶而听老妈说起,自己一岁多的时候,她为了去完成大学的学业,就请了个少妇带了他一年。由此,他一直偷偷地猜那少妇肯定是光着身体搂着他睡觉的,致使他落下迷恋女人身体的病根。

   这段时间,他虽然无法和王玲在一起,但频繁的书信往来,使他终于有机会尽情地对一个爱恋者倾诉盘缠在心中的情素,可以在信里对一个女孩说“吻你”,是件多美妙的事啊。

   春天结束,夏天又来了,他的心就像这季节,分外地明媚欢悦,每当寄出一封情书,他就开始数着日子,计算哪一天王玲可以收到他的信,哪一天她会给他写回信,哪一天爱人的信能到他的手里。每到收信的日子临近,他就开始兴奋不安,当信如期到了,他会满心欢喜,当信姗姗来迟,他会焦虑难眠。欢喜也好,焦虑也罢,这种体验太让人疯狂了,像蜜,像酒,更像春天泌人的气息。

   就在他偷着乐的时候,一个令很多中国人终身难忘的日子向他走来了。这天,他和他的入党申请被一起拿到了连队的支部大会上讨论。首先由他谈入党认识,然后他所在的党小组和入党介绍人谈培养经过,跟着是各党小组发言。有个党小组提出,梁海生才到连队两个月,对他的考验时间还不够。支部副书记、连长解释道,梁海生在前一个单位,既体训队就是党支部培养的对象,在体训队的鉴定上明确做了说明,其次,他在军区运动会上取得了优异成绩,就凭这,他具备了被组织,吸收的条件。最后举手表决时,竟然全票通过。

   但是,令梁海生终身难忘的并不是入党这档事,接下来出现的一个插曲,才是令他终身难忘的。

   支部大会结束后,指导员代表党支部和他谈话,他知道这是组织程序,安然地坐在那听领导讲大道理。没想到,大道理讲到一半,指导员话峰一转,笑着说:“小梁啊,有件事我要提醒你注意,你年级还小,要把精力放在革命工作上,不要急着谈恋爱,再说,部队有规定,战士服役期间谈恋爱要经过组织批准,如果私下谈恋爱,会影响你的进步。”

   指导员的话没说完,海生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明白自己和王玲的事已经东窗事发,他没想否认,只是窘得无话可辩,一个劲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待他退出连部,才发现混身都汗湿了。此刻,他觉得自己的血管都要爆了,心在砰砰地跳,脑子在高速运转,他意识到问题出在信件上,一定是王玲写来的信,被连里领导偷偷拆开了。他感到自己被侮辱了,没有一个人会甘愿被侮辱,除非他意识不到自己被侮辱。但是,侮辱他的是天一样大的组织,他们掌控着世间的错与对,是与非,他纵然比常人优越,也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被他们剥个精光。

   军队纪律规定,只有超期服役的战士才能谈恋爱,还必须由上级批准,不许私自谈恋爱。这意思是恋爱必须坦白,不是私情。海生和王玲,一个18岁,一个16岁,恋爱不可能公开,只能是地下情。为了遮掩,两人早已想好了应付的方法,双方的信都是放在公家的信封里邮出的,王玲用的是印有“南京军区后勤部”七个红字的牛皮纸信封,海生用的是“南京军区XXX部队”的信封。本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了,哪知道这种小儿科手段被连里领导一眼就识破了。尤其是那来头很大的南京军区后勤部信封上,分明是个女孩子的笔迹,岂能瞒过组织的火眼金睛。

   比组织更让海生恐惧的,他担心这件事是否家里也插手了。他能感到指导员是用一种私人谈话的方式提醒他——小心为妙。这种方式,令他稍感轻松。但是,在没证实家里是否知道之前,他的心将一直悬着。虽然已经离开家三年,这个世界上能让他立足的地方,还是这个家,它让他站在比普通人更高的地方,他畏惧它,是因为他享受它。

   心里憋着气的海生,当晚就把这事讲给了戴国良听,戴夫子一听大惊失色,说:“他们连你的信都敢诉,那别人写给我的信,岂不是给他们一一折过了。”说罢,掏出手帕擦着没汗的脑门。

   海生见了,想笑又笑不出来,只是说:“你又没和谁谈恋爱,你紧张什么。”

   戴夫子苦笑道:“不是为了谈恋爱,而是有些朋友经常在信里发牢骚,我怕被他们拿去向上面汇报。”

  “现在又不是1966年,有谁不发骚。”接着,海生恨意没尽地说:“这些人真不是玩意,他们有什么权利拆别人的信。”

  “哎,你可别来硬的,这段时间千万别给那个王玲写信了,等你的入党申请正式批准了再说。”国良担心,海生的牛脾气要是犯了,出了门就会闯祸。

   其实,就是他不提醒,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梁老三,也不敢在这个关键时候给王玲写信了。只是这一来,可苦了另一头的王玲。

   一个月后,海生的党员被批下来的同时,宣布他担任一班的新班长。老班长沈絮果然如戴夫子所说,到营部当书记。紧接着,为了参加团里,师里的军训比赛,海生的精力全耗在训练场上,只有每天熄灯后,在黑暗里悄悄地想他亲爱的人。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王玲一直以一付孤立无援的样子出现在面前,怜惜与担忧不断地折磨他,写信不行,打电话更不行,电话机在连部,每个字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好不容易熬到八一建军节,他向连里请假回家,连长大手一挥,给了他三天假。连长紧接说:“我可是有条件的,参加军训比赛,你得给拿第一回来。”

   回到省城,第一时间给心上人打电话,接到海生的电话,早已被思恋和失望折磨的心灰意冷的王玲,没有丝毫地兴奋。海生告诉她今晚来见她,约她准在医院后门老地方见面。她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好吧。”他还说了些很内疚的解释,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毫不领情地就打断了他。“我这里很忙,”说完就挂上了电话,然后,对着电话发楞。

   从第一次两人在护理室偷偷亲吻开始,王玲就陷入了玫瑰般的云里,兴奋,憧憬,思念,无时不刻地围绕着她,她甚至都没好好想过,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就已经掉入了情网里。青春的故事,很多很多都是糊里糊涂开始的,它们延续着童年的习惯,选择好一个玩伴,游戏就开始了。当王玲看到傻傻的,害羞的,壮壮的海生时,一个中意的对象就出现了。他是高干子弟,却不嚣张,虽然有时喜形于色,但这没什么不好。至于爱情的结果,她来不及认真去想,对一个16岁的女孩来说,嫁到一个高干家庭的梦太遥远了,能和一个高干子弟谈情说爱,足以让自己心满意足,最起码赢了王宁。

   经过77天的了无音讯之后,最初的热情已经在她心里冷却了。她受不了这种突然消失的玩法。你以为你是高干子弟,就可以这样玩弄人吗?诺大的总医院里,有的是被高干子弟抛弃的女孩,她眼见这些女孩被别人戳着背脊嘲笑挖苦,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成为她们其中的一个。77天的沉寂,足以让一个少女的心固化,尤其在缺少营养的时代里。所以,海生的电话仿佛一阵风吹在硬硬的石壁上,没有任何爱的涟漪。

   被称为四大火炉的南京,夏天的晚上,热烘烘,舔糊糊,当穿着短袖女衫,身材玲珑的王玲出现在后门时,海生早已等在马路过面了,一看见她,便按响了自行车铃铛,四目对接后,王玲低着头移步过去。

  “嗨,你穿短袖真好看。”海生嬉皮笑脸地打着招呼。

   王玲似乎料到他会耍贫嘴,眼都没抬,没好气地说:“说吧,什么事?”

   海生一看她不给自己台阶,慌乱地说:“对不起,你写给我的信,被连队偷偷拆开看了。当时正好在讨论我入党的事,指导员代表党支部找我谈话时说,你年级太小,不适合谈恋爱,吓得我信也不敢写了。你说这些混蛋的连队干部,凭什么拆别人的信。”

   听了他连解释带发泄的话,王玲脸色并没有好看一些,继续冷漠地说:“他们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你那两个字,一看就是女孩子写的,他们见信来的频繁,自然会怀疑,你不信,我可以向毛主席发誓。”

  “这样也好,以后我们就少来往好了,免得影响你进步。”

   王玲的话越说越难听,这可把海生急坏了,从坐上长途汽车起,他就一直在盘算如何和她约会,见面时如何向她解释,他非常笃信王玲会原谅他,他甚至奢望今晚的约会会有更多一些让人心醉的身体接触。到了家,吃完饭,老阿姨切好的西瓜还没端上桌,他就骑上车走了。满头大汗到了这里,左顾右盼才见到王玲,却被她噎得找不到北,满腔的热情一下掉进了冰窟窿里,只好一个劲地陪着笑脸说:“实在对不起,你看我不是专门请假回来看你了吗?”

   王玲却是越看他这样,越想生气。两个半月的相思煎熬,堆积起来的幽怨,岂能三两句话,就能打发,想到这些,她眼里竟然气出些许不争气的泪珠来,海生见了,急忙楼住她,想说些安慰话,却被她一拧身闪开了。

  “我是特地找了借口出来的,我还要回去上班,以后,你也别来找我了。”王玲背对着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王玲匆匆离去的背影,海生万念俱焚,直到她走进医院,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她都没回头看一眼身后,热恋中的他像个弃儿,茫然地杵在昏暗的路灯下,不知道如何是好,任凭痛苦的荷尔蒙一丝一丝地锯开自己的心。

   垂头丧气回到家,海生也不理旁人,迅速钻进卫生间,打开浴缸里的水笼头,脱了衣服躺在浴缸里,楞楞地什么都不想,唯有皮肤与水的接触告诉大脑,清凉的水,正一点点漫过小腿,淹没了肚脐和毫无意义的乳头,直到冷水抵达下腭,他用脚趾关上笼头,然后把头埋进了水里,换气,再下去,直到五脏六腑里的燥热全都散去,才缓过劲来。

   慢慢地,今晚高兴而去,败兴而归的情景,一点一点又回到眼前,他总算整明白一件事 ,自己失恋了。

   半年来一直哆哆嗦嗦捧在心头的初恋,就像王玲的背影,突然就消失在黑夜里。他心里没有丝毫的委屈,只是茫然,从丁蕾到王玲,是不是女孩子天生拥有生气的权力,而男人只有受气的份 。

   不过,他始终认为王玲不是丁蕾,她不像丁蕾,让人不敢有非份之想,她是个小女人,或者说是可以大胆搂进怀里的女人。他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两人的亲热时光以及王玲留给他的种种挑逗。浸在冷水里的他果断地做了个决定,明天给王玲再写封信,他记得王玲总是说,你的信比你的话好听得多。

  做完了决定,心情好多了,他欣赏着浸在水里的身体:厚实的胸肌与排列整齐的腹肌,他把腿抬出水面,紧绷起足尖,大腿上的腱子肉坚实地隆起,他一直很欣赏自己的身体 ,虽然比朝阳和东林矮了点,但匀称健硕。他渴望它被女人喜欢,也幻想能把它献给自己喜欢的女人。

   他想起了热拥中的王玲,想起了她柔软的又唇和销魂的舌尖,想起两人紧紧相抵时从身体深处迸发出的颤抖。随之,大腿的尽头开始骚动,骚动直接传导他去抚摸自己的性器,此刻的它早已高高地挺起,血红的头部恰好翘出水面,从根部传来的律动,带着它在水上划出了一个一个漪澜,所有的血脉随它一起疯狂起来,他迷恋这种疯狂,那是一种从宇宙无尽的深处传来的旋律,这旋律令他飘飘欲醉,并把他送入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自我,只有性爱,抛弃了一切世俗的空灵之地。如果世人斥责这是堕落,他甘愿堕落其中而不愿自拔,全身心去等待最后的喷发到来。

   爬出浴缸后,在镜子前又欣赏了一会健壮的身体 ,穿好衣服,下了楼,去到院子里,全家都在这乘凉。

   小燕和北京来的小客人婷婷正躺在竹床上聊天,看见海生走来,急忙叫住他:“冰箱 里给你留个半个西瓜,很甜的,赶快去吃。”他听了,一阵快意掠过心头,它提醒自己,任何时候,这个声音都是最亲切的。

   他正欲转身回屋,躺在凉椅上听收音机的老爸叫住了他:“听说你当了班长,你个这班长,别人听你的吗?”

  “还好吧。”海生机械地答道。这次回家,有一点可以让他放心,老爸老妈没提起他和王玲的事。

  “你现在是党员了,要和战士们搞好团结。你们这些干部子弟啊。总是喜欢小看人。”海生没想到老爸也会说电影里的台词,不禁咧嘴一笑,也算对在一旁发生惊诧一叫的小燕的回答。

  “哇!你入党了。”

  “对呀 ,五·一节时入党。”海生本想说“混入”的,猛想起老爸在,就改了口。

   刘延平边摇着扇子边说:“小燕也不错啊,已经是学校里的红卫兵团长了。”

   和小燕挤在一起的婷婷,夸张地抬起妙目,盯着她说:“我好高兴噢,和团长睡一张床。”婷婷是方妍的妹妹,乘暑假来南京玩的。圆圆的脸,配上微胖的身体,说话带着懒洋洋的腔调,一举一动让人想起一种喜欢吃竹子的国宝。

   小燕朝她一笑,顾不上接她的话,因为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要对海生说:“对了,我们明天去中山陵玩,你去不去?”

   凡小燕说的事,海生没有不答应的,更何况去玩,毫不犹豫地说:“去!”接着,他又转身问老爸老妈去不去。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一直以来,去中山陵是全家的保留节目,家里的相册上仅有的几张全家照,几乎都是中山陵拍的。那些年,每到夏天最热的日子,只要老爸在家,常会让司机开车载着全家人和纳凉必备的西瓜,到中山陵前面的音乐台或陵圆饭店,边吃西瓜边纳凉。在海生的记忆里,这是全家人最开心,最放松的一刻。

  “我们都要上班,你们自己去。”老爸说完又加了一句:“叫小何带你们去。”

   八月一日是军人的节日,老妈在省级机关上班,和八月一日沾不上边,老爸自从去了上海的钢铁基地上班,也按地方的工作时间作息,全家一块重温旧梦是不可能了。但是三个年青人还是欢喜得很,因为不需要挤公车了 。小燕一戳身旁的婷婷,说道:“这下我们沾你的光了。”

  “那好啊,以后我每年都来,每次都让你们沾光。”婷婷慢悠悠地还没说完,海生和小燕早笑开了。她让海生想起了方妍,姐妹两个,一个安静,一个贫嘴,一个文雅识趣,一个伶牙俐齿,差异真不是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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