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10-03 18:43:53

                                                     (十四)

   没多久,国庆节到了,他照例请了假回家。这趟回家,多少有些洋洋得意,因为政委已经暗示,他被列入了下一批提干名单里。他才19岁,这个年头,19岁能当上军官的人少之又少。军官和地方那些造反升官的工人、农民不同,那些人既使当上革命委员会主任,其身份还是工人,农民,要想进入国家干部编制,还得等待,而军队干部,则是响当当的国家干部编制。

   尽管此时的海生早已窥破干部谁都能当的内里乾坤,但是年青军官在这个社会里受宠的热度,还是令他有些志得意满。

   过节还是老一套,打打牙祭解解馋,会会朋友,享受一下小院香径里与世不同的滋味。就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吃罢午饭,老爸在客厅里一边削着肥硕的杨山梨,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今晚许世友请客,全家人都去。”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无疑让在场的另外三个人:老妈、小燕、海生都惊奇不已。小燕对传说中的“中山陵8号”早已听的耳朵里起了茧,兴奋地说:“我总算可以见到她的庐山真面了。”而刘延平则另有一番想法,她问梁袤书:“哎,今晚是很多人都去,还是就我们一家?”

  “跟你讲了,就我们一家嘛,”梁袤书很不以为然地说。

   梁袤书跟了许世友十几年,老头子还是第一次以私人宴会形式请他和家人吃饭,如此重要的饭局,刘延平考虑的是穿什么衣服赴宴。当年在上海居住和上学期间,她已经学会如何赴各种宴会了。那时,梁袤书负责接待苏联专家,她常常跟着出席宴会、舞会,怎么打扮自然是出门前第一大事,到了文革后,穿衣服直接和革命立场坚定不坚定挂钩,她只能穿灰、蓝两种颜色的衣服。今晚这么重要的宴请,自然要斟酌一下着装打扮。

   曾经是8号常客的海生,当然和她们一样高兴,虽然如今的“8号”在他心里的地位已经难比往昔。但是,它依然有一个位置,因为穿过它,是那些清晰而又亲切的大别山岁月。

   黄昏时分,一家人到了中山陵8号,车进大门,驶及楼前,李秘书已经在台阶上迎候。他先和粱袤书寒暄了几句,又和刘延平相互介绍了一番,然后冲着小燕说了些赞美的话,最后才转向等得几乎要泄气的海生。

  “小三子,长大成人了,还真像个军人呢。”

   海生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出自肺腑地说了声:“李叔叔好!”从对方和蔼可亲的脸上,他找到了藏在心中已久的温情。

   之后,李秘书一边把他们往里面引,一边对粱袤书说:“梁副司令,你先上楼,首长正等着你喝酒呢。”

   刘延平听了,在后面悄悄地对海生和小燕说:“完了,你爸爸今晚又要被灌醉了。”

   进了一楼大厅,粱袤书独自上楼拜见许老头,剩下他们三个在客厅里等候。刘延平今天穿了件烫得平平整整,米色无领的短袖府绸衬衣,配上下午才修剪过的短发,往那一坐,自有一番优雅的味儿,海生禁不住夸道:“老妈,你变得年青多了。”刘延平怪嗔地说:“行了,老都老了,还能变回去吗?”

   海生耐着性子陪着老妈和小燕坐了一会,心里急着想见大郭叔叔,便熟门熟路自行走出大厅。大厅在东面,勤杂人员生活区在西边,他从东廊穿到西廊,正好和郭叔叔碰了个正着,海生冲着他喊了声郭叔叔好,又行了个军礼。郭克明本是要去大厅里看他,见他自己来了,便高高兴兴地将他领进了自己的房间。

   海生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去年你陪老头子去好八连,我当时就在欢迎队伍里。”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哪敢啊,你在执行任务。没有西哈努克,也许我会的。”

   提到西哈努克,郭克明也不由地笑了。笑完了又说:“听说你现在是投弹冠军了,能投多远啊?”

  “还可以吧,六、七十米。”海生没想到他有这一问,腼腆地说。

  “行啊,比我投得还远。到了战场上,你的手榴弹比机关枪还管用呢。还记得当年在大别山吗,你和老二为了两个月饼打架的事吗,你手里拿了块砖要和他拼命。”

  “当然记得。”虽然海生忘不了是沪生先动手打了他,他才捡了块砖头要砸他,但对旁观者来说,他当时的凶像才是最精彩的画面。

  “哈哈,再用砖头时可要事先想一想,弄不好,真把别人脑袋砸开花。”看着海生扭捏的样子,郭克明不禁开怀大笑。

   海生咧着嘴陪他笑了会说:“我想去警卫排看看。”

  “行啊。不过我告诉你,当年排里的人都不在了。”

   警卫排的宿舍还是当年那幢不起眼的平房,里面的人果真一个也不认识了。郭干事对着围拢过来的警卫们说:“来,介绍一下,这可是我们警卫排的老兵了。当年在大别山,他才13岁,就参加保卫许司令的行动了。”

   警卫排这一茬兵全是上一茬带出来的,上一茬兵最自豪的故事就是当年如何随老头子上大别山,差点和造反派兵戎相见。满屋子人一听眼前这个同龄人也是大别山的人物之一,围着他问了一堆问题。有的问当年不准老头子回棋的是不是你,有的猜当年吃蒸蛋胀得爬不起来的就是你吧。反正海生那点丑事这些人全知道,估计那些老兵的嘴都没闲着。

   海生走到当年和郭克明挤在一起睡觉的床铺边,床还是那张床,只是感觉小了许多,他不加思索地说:“郭叔叔,这么小的床,当年我们俩怎么睡得下呀?”

  “你那时还没枪高呢,睡下去往墙角一缩,动都不动,比猫还乖呢。”

   海生被他一说,开心地挠了挠头,又想起了一件事,指着一扇朝着院子的窗户说:“那年我就是躲在那扇窗下看见林彪的。”

   郭干事一听,赶紧打断他说:“我们走吧,他们一定在等着你吃饭呢。”

   出了警卫排,郭克明笑着责怪他:“你真是没脑子,怎么能在这些战士面前提林彪的事,记住,这种事绝对不能乱说。”

   林彪虽然早已死了,但军队高层的清查还没结束,在错综复杂的高层矛盾里。拿林彪说事的大有人在。海生安能不懂,刚才只是一高兴说漏了嘴,他腆着脸,冲着郭叔叔一伸舌头,算是认错了。

   两人回到客厅,透过半掩的门,看到老妈正和一个阿姨在说话,郭克明说:“那是田阿姨,快去问声好。”

   海生按吩咐走了进去,见田阿姨抬头望来,急忙身子挺直了说:“田阿姨好。”

   刘延平忙向对方介绍,这是老三。

   这个田阿姨正是许伯伯的夫人田普,见了海生笑着伸出手说:“你就是小三子啊,当年在大别山出了名的就是你呀。”

   海生赶紧上去握住她的手说:“是我。”说完,又红着脸退了回去。

   作为晚宴的女主人,田普来见客,原本是礼节性的。没想到刘延平一声田部长好,倒让她坐下和刘延平聊上了。

   原来,许世友当上了江苏省革命委员会主任后,田普就当上了省委组织部长。此时中国政界的潮流,凡政治局委员的夫人,都会安排一个职务。她这个部长,和许多夫人一样,只是摆个样子而已,自然是不可能认识刘延平。反之,刘延平在组织部署下的部门工作,今晚来8号,必定会见到顶头上司,所以把自己精心拾缀了一番。

   这时,李秘书进来说:“田部长,刘处长,快请吧,首长那边已经喝上了。”

   几个人鱼贯进入餐厅,许老头和粱袤书已经入座。两人之间放了两瓶茅台酒。在他们身边还坐着两个海生认识的人,一个是胡高参,一个是高主任。一看他们进来,粱袤书赶紧起身说:“田部长,你来评评理,我这二两酒的人,怎么能喝一瓶。”

  “喝酒的事我管不了。”田普淡淡地一说,招呼着刘延平等人坐下。

她说得没错,许世友喝酒,天下几乎没人能管得住。酒桌上,也休想找到说理的人。走在后面的海生和小燕分别道了声许伯伯好,许老头还是当年那副看人的样子,歪着脖子瞅着他俩说:“小三子,不错,像个兵样。丫头叫什么?小燕,当兵了吗?”

  “没有。”许老头这句话显然问到小燕心里去了,她略带抱怨的说。

   许老头转身就对粱襄书说:“为什么不让她当兵,你这是旧思想,罚酒。”

   这一下,两人酒战重开。乱哄哄中,海生赶紧去问候胡高参和高主任,待他回来坐下,却发现小燕身旁多了个女孩子,年龄和他们相仿。他在大别山见过许伯伯的一个女儿,长得和她爸爸一样,五大三粗,而眼前这个却是眉清目秀,只是生就一副不愿搭理人的样子。

   两家人,再加上胡高参、高部长和李秘书,正好10个人一桌。头道菜,是满满一大盘油炸麻雀,这是许老头宴客必上的菜,剔净羽毛的麻雀,油里炸得酥酥的,又香又脆。放进嘴里一嚼,连骨头带肉全进了肚里。他的家宴,历来是以他猎获的战利品为主,野鸡、野兔、野鸭等,包括端上来的鱼,也是老头子用渔网从院子里的池塘中捕捞出来的。

   正当每个人专心对付盘里的麻雀时,老头子虎威一展说:“今晚所有的人都要喝酒。”他目光扫过小燕,用手一指又说:“除了小燕。”

   海生听了心想,那个不爱说话的女孩也得喝了。果然,李秘书一个个倒过来,连一向不沾酒的老妈面前也倒了一杯,轮到那女孩时,她主动拿起酒杯,让李秘书斟满。

   这边李秘书酒还没倒完,那边许老头和粱袤书已经对上了。许老头喝酒,一手拿杯子,一手抓着酒瓶,那架势人见人怕。勉强陪他喝了几杯后,粱袤书已经不胜酒力,海生见了,赶紧去给许伯伯敬酒。许老头一看小三子过来,把酒杯往桌上一扣说:“不喝!”李秘书连忙点拨海生:“许伯伯的规矩,敬酒的须先喝三杯。”海生也不问原委,爽爽快快地喝了三杯。老头子一看,也不欺小,自己斟满了一杯一口灌进肚里。

   就在这时,厨师老王出现在餐厅门口,粱袤书见了,赶紧说:“老王头,快来陪首长喝一杯。”

   老王笑眯眯地摇了摇手说:“我来看看小三子。”

   海生这时早已走到老王师傅面前,一付傻乎乎地样子,边笑边问候他。老头子见他俩如此亲热,立即发话:“老王头,和小三子干三杯。”

   老王师傅给老头子烧了许多年饭菜,在许家的地位,就像老阿姨在梁家一样,算得上长辈。既然老头子发话,他也不客气,拿起酒杯对海生说:“小三子,不行就喝一杯吧。”

   这话被许老头听到了,隔着桌子说:“不行,他当年下棋就不许别人赖,喝酒也不能赖,说好了三杯就三杯。”

   一桌子人都被他逗乐了,六年前下棋的事,没想到他记着呢。海生更是哭笑不得,因为这三杯的数量,根本就是老头子信口说的,谁也没同意,怎么就说好了呢 。其实,海生还得感谢老头子,如果他说八杯、十杯,还不照样得喝。

   从许老头喝到王老头,后面又有胡高参、高主任、李秘书,海生一口气喝了十来杯酒,饶是他年轻力壮,也已经两颊微红。

   这时,一旁的刘延平瞅着机会拿起只有半杯酒的杯子,起身说:“许司令,我敬你一杯。”

   从打鬼子到现在,参加革命30年,刘延平从不喝酒。即使逢年过节,也只是用嘴唇沾一下。她感觉那东西和毒药差不离。今天在许老头这儿,亲眼见识了他喝酒的凶相,生怕儿子喝醉了,才拼了命去敬他一杯。

  “好,好。”老头子尽管酒品不好,但对女人敬酒,则是额外大度,也不管别人杯里有没有酒,自己一仰脖子就是一杯。

   接下来,由胡高参、高主任、李秘书轮番给老头子和粱袤书敬酒,这一轮是和气酒,大家都喝得和和气气。这时,一直坐在那不怎么说话的女孩子,也是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酒瓶来到粱袤书身旁说:“梁叔叔,我敬你一杯。”说完,先把粱袤书杯里的酒斟满,然后自己一抬头喝完了杯中酒。

   粱袤书一边说:“经建啊,梁叔叔今天已经喝了四两酒了,再喝就要醉了。”一边还是把酒喝了。

   海生这才知道她就是许世友的掌上明珠,最小的女儿,许经建。

   粱袤书说给经建的那句话,也是暗示其他人,尤其是老头子,自己已经不胜酒力了。偏偏这许老头喝酒,满桌没有一个人醉,就不算喝到爽。眼见那些客气酒都喝完了,立即说:“老梁,这些年你功劳不小,这杯酒是敬你的。”说完,也不管对方和还是不喝,咕嘟一口,就把就倒了肚里。

   酒喝到这会,才正式进入主题。今个儿许老头宴请粱袤书及他全家,还把大别山共患难的心腹部下都找来,就是要亲自把粱袤书这一年来的郁闷给抹平了。自从粱袤书去了钢铁基地,就几乎在他面前消失了,这种消失令他难受。许老头虽以行事乖张鲁莽著称,骨子里却自有精明之处。他自知苏南挖煤失败,浪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这一仗没打好,和自己有关。原想不声不响把各处的挖煤兵马撤了,这事就算了结了。但是,几万人马的烂摊子,岂能说撤就撤,再加上全省党、政、军各部门当年一律把挖煤作为头等大事,如今煤没挖出来,自然是怨声载道。但是谁又敢指责堂堂的许司令呢。于是,军区、省委的高层有人明里暗里把责任推到了他的洋拐杖——粱袤书头上。那段时间,正和江南大大小小的山头生闷气的许世友,哪有心思站出来为粱袤书说话。

   累死累活干了三年挖煤总指挥的粱袤书,活生生成了替罪羊。从不与小人一般见识的粱袤书,面对那帮只会找茬,不干实事的人,心里自是有气。因此他找了个眼不见为净的地方,用工作解闷去了。而在那些官场上混得八面玲珑的人眼里,你粱袤书也是个呆子,虽然大红大紫风光一时,到头来官没升上,还惹了一身躁。

   再说老头子,他向别人认错的方式,就是把他找来喝酒。酒过三巡,一句话,天大的事就算揭过去了。粱袤书岂能不懂,所以杯中酒不敢不喝,也是一仰脖子把酒喝干了。自然,这酒品在他的嘴里,则是苦涩多余香醇。

   放下了酒杯,许老头早已有话在等着他了,说道:“8月1日建军节,在华东饭店喝酒,别人都来了,就你没来。”

  “地方上8月1号不休息,我来不了。”粱袤书急忙申辩。

  “那也不行,罚酒!”许老头说着,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的酒瓶,对着粱袤书的杯子就倒下去。

   粱袤书料想今天是逃不过倒下这一关,心里一横,拿起杯子就要喝。

   海生急了,也不管辈分大小,有没有资格说话,站起来就说:“爸爸,这杯酒我代你喝。”

   一旁的高主任也知道,粱襄书这杯酒下去,离倒下就不远了。接口说道:“好啊,儿子代老子喝酒,理所应当。”

   许老头一时找不到不许代的理由,只得又耍起老花招:“代喝要喝三杯喽。”

   海生这下不干了,拿出了当年小三子的倔劲说:“这不公平,我刚才喝过三杯了,这次我喝三杯,你也要喝三杯。”

   天下敢和许老头较劲的人,真还没几个,海生的话一出口,就遭来老爸的训斥:“怎么能对你许伯伯说这样的话。”

   许老头却毫不在意,他平日里对属下很凶,唯有酒桌上不分大小。他嘟噜着嘴说:“三杯就三杯。”叫人找来6只杯子,一一倒满。

   海生没料到老头子真要和自己喝三杯,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原来老头子又耍了个滑头,他见酒都已倒好了,便说:“你粱袤书有儿子代喝,我也有。经建,来,和他干了!”

   众人全被他的顽皮逗乐了。刘延平担心地说:“经建呀,别喝那么多。”

   暗晓经建酒量的胡高参则起劲地说:“好啊,巾帼不让须眉,他们俩有的一拼。”

   经建过来二话不说,一口气三杯酒全喝了,然后抿了抿嘴说:“该你了。”

   两人第一次语言交流,竟然像一对较劲的对手。海生傻傻地一笑,一个“好”字才说完,三杯酒利索地下了肚,再看对方索性站在她父亲身后,敢情要做个代父喝酒的花木兰。

   在回家的路上,粱袤书酒气熏天地坐在车里,还忘不了数落海生:“你呀,今后说话可要小心些,你在连队里对领导是不是也这样说话?”

   刘延平这次反倒站在海生这边,气呼呼地说:“没见过像许世友这样喝酒的,今天要不是海生,还不知你醉成什么样子呢。”

   年少轻狂,乃是真性情的流露。一个人在年少时没有轻狂过,是很悲哀的。然而眼下的中国,又有几个人敢在年少时轻狂呢?轻狂成了另类,它的另一个名字就是高干子弟。海生则是另类中的另类,天性不羁的他,在读了大量西方名著和许多人物传记后,内心对大人物的认知,俨然与主流社会,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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