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09-09 19:16:27

(七)

   夏季里,路灯亮起时,往往比黄昏还要昏暗。在大院外的林荫道下,一个幽灵般的身影在游走,接着,身影窜上了院墙外的梧桐树上,再从树枝上跳到了墙头上,最后跳进了院内,这个身影当然是梁老三,他才不想给那些警卫看到自己走进大院,神不知鬼不觉地踏上自家的台阶,这才是他要的感觉。照他的想法,还想避开在一楼吃饭的家人,悄悄地上楼去睡一会,让所有的大人为他着急去吧。

   但是,可恨的门轴立即出卖了他,小燕第一个跑出来,看到靠在走廊上的他,高兴地抹着眼泪跑回去说:“海生回来了。”

   小燕的话音才落,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把就搂住了他,海生仔细一看,原来是当兵的大哥津生回来了,穿了一身军装,威风凛凛,差一点认不出来。

   刚才还很高兴的津生,一见海生的脸,转而吃惊地问:“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刘延平闻声过来,不看还好,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此时,海生额头上血迹犹在,左眼窝又青又肿,嘴唇也肿了半边。她早已知道海生没有和大院的孩子一块回来的事,只因突然见到津生,高兴地把这事给忘了。再说,她根本不担心小儿子会找不到家。此刻一见海生这付模样,着急去看他的伤口。

小燕赶紧告诉她:“就是那个当兵的打的。”

听说被当兵打的,津生一下就火了。“告诉我,哪一个当兵的。”

“警卫连的二岗。”海生总算找到一个可以诉苦的亲人了。

小燕则还是在说她的故事:“是我叫海生帮我捡几个没人要的小西瓜,警卫连那个叔叔硬说是他偷的,叫海生交出来,海生不交出来,他就打他。”

“走,告诉我哪一个人,我非要好好地教训他一顿。”津生拉起海生欲走。

   刘延平立即制止了他。“行了,你别再添乱了,赶紧带他去门诊部看看。”看着面目全非的儿子,她终于说了句令海生倍感亲切地话:“这个战士也太不像话了。”

   从门诊部回来,海生的脸上又是纱布,又是红药水,紫药水,一下就让刘延平想到20年前打仗挂彩的伤兵,她二话不说,拉着儿子就去了朝阳家。朝阳的老爸田副政委是管机关的,早已听直工处曲干事汇报了此事,眼下见到小三子像个伤员一样站在面前,一脸笑容全僵在了脸上,当下就说:“老刘,你放心回去,这件事我一定会严肃处理的。”

   身心疲惫的海生回家后狠狠地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早已忘了疼痛和屈辱,也忘了对二岗的仇恨。这世上有种人,恨着恨着,仇恨就消失了,海生就是这种人。但是,津生却一直耿耿于怀。在早餐的桌子上,他看着用还没消肿的嘴艰难地喝着稀饭的海生,火气一下子又窜了上来。兄弟三人中,津生和海生关系最好,犟头倔脑的海生,总是很听津生的话,在津生没当兵之前,从来没人敢这样欺负海生。他想知道二岗打海生的细节,问海生,他却不愿说,被人打成这样,还要描述如何被打的过程,太伤自尊了。他不说,津生心里的火气就越大,等到吃完饭上了楼,他还在嘴里念叨:“这个混蛋,还是当兵的,怎么可以打人!”

   正在这时,楼下有人敲门,接着听到老阿姨一双小脚去开门的声音,来人一开口耳尖的海生听出是谁了,对津生说:“他来了。”

 “谁来了?”

 “就是那个二岗。”

   楼下的老阿姨朝楼上喊了声:“老大,有人来了。”随后,两人就看到二岗出现在楼梯拐弯处,他一边往上走,一边念念有词地说:“对不起,我是来首长家道歉的,对不起我是……。”他没看站在楼梯口上等他的是谁,津生却清清楚楚地看着他,然后扭头问海生:“就是他?”海生点头。说时迟,那时快,二岗的脚刚踏上二楼,津生一个箭步冲上去,大喝一声:“我操你妈!”一拳就挥了上去。紧跟在他身后的海生,没来得及看清那一拳是打到还是没打到,二岗已经跟着拳头滚下了楼,津生飞速跟下去,那二岗也是属兔子的,爬起来,掉头就跑。随着一阵乒乒乓乓开门关门声,房子里一下又安静下来。

   少倾,津生回到楼上,望着一脸惊愕地海生,不禁自己笑了起来,说:“这小子,跑得真快。”他随即拿起电话,接通了警卫连,找到了连长说:“我是梁津生,非常不好意思,刚才你的战士来道歉,被我赶走了。”挂上电话,他又叮嘱海生不要把刚才的事告诉老爸老妈,说完,自己出去避风头了。

   西瓜风波后,海生成了大院里真正人见人厌的坏孩子了。就连朝阳的老妈也不准他和海生来往,自己也把自己当坏孩子的海生,要想见朝阳一面,还得用上暗号,才能把他约出来。

   “喂,呆在家干吗呢?”他俩躲在朝阳家的后院说话。

   “学画画,老妈给我找个老师,每周上两次课。”

   朝阳出来还不忘带上支油画笔,说话时不停地摆弄它。海生见了,既羡慕又失落。其实,他也很想学个东西什么的,却没有勇气和家里说,生怕大人说他,你表现这么差,有什么资格学东西。

   暑假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值得安慰的是,顾青、顾红还像以前一样待他,丝毫没有嫌弃他,相反,由于小燕的关系,他和她们在一起的时间反而多了。另外,这也和她们的老爸顾松林进了学习班有关系。

   自从许世友当上了江苏省革命委员会主任后,就开始清算当年反许乱军的军内人物。这场清算还冠以一个和党中央保持一致的口号,叫做“清查五·一六分子”,如此一来,就算师出有名了。南京军区下属的各个机关部队里顿时揪出了许多五·一六分子”。梁袤书所在的机关大院里,进学习班审查的有顾松林,晓军的爸爸罗晨等五、六个当年一块到地方“左支”的人。顾青、顾红的老妈谭阿姨,是个见惯了党内斗争的老革命,她很从容地应付突如其来的风波,也不会忘记用顾松林的关系来稳固处在风雨中的家庭,其中梁袤书就是顾家信任的人之一,所以,梁老三虽然臭名在外,却不会被顾家怠慢。

   但是,海生却突然不像以前总是在顾家的葡萄架下和她们一块玩耍了。暑假快结束时,一个秘密彻底震撼了他,也永远刻在了他心底。

   那是一个灸热的晚上,海生躺在纳凉的躺椅上,正无聊地和蚊子战斗着,忽然看到朝阳的身影神秘兮兮地从黑暗中一晃而过,他立即跟踪过去,在朝阳自家后院的拐角处,海生悄无声息地上去勒住他的脖子,把朝阳吓得双腿直打颤,直到看清了海生的脸,才松了口气说:“你要吓死我啊。”

  “你小子鬼鬼祟祟干什么?”

  “嘘,”朝阳小心地用手向黑暗的院内指了指,海生跟着他一前一后走到他家浴室的窗台下,窗里传出时下流行的歌曲《情深意长》,听歌声就知道那是丽娜的声音,她是大院里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领唱,唱歌当然好听,再看朝阳,踩在外墙的凹凸部位上,两手扒着浴室的窗沿,悄悄地爬上了窗台,他用一只脚踩在窗台上,全身像只壁虎,紧贴在窗外的墙上,然后再慢慢把头伸向窗户。过了一会,他跳下来兴奋地对海生说:“你上去看看。”

    海生照葫芦画瓢爬上去,探头一看,天哪,赤身裸体的丽娜正在沐浴!她虽然只比海生大一岁,身体早已发育成熟,丰满的胸脯,成熟的圆臀和神秘的腹沟一览无余。第一次看见,并且如此近的看见袒露的女性胴体,海生的心不可遏止疯狂起来,跟着丽娜转动的身体,他陷入一种生命停顿的空间里,他从来未想到发育了的女性身体,会如此勾人魂魄,直到那吃重的脚实在撑不住了,才回到地面上。

  “怎么样!”看着灵魂出窍的海生,朝阳得意地说:“走,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海生跟着他来到顾家的后院,此刻,顾家浴室的灯也亮着,只是顾家房子地基高,一个人无法够到窗沿。

  “我一个人试了好几次,没办法上去,你来了就好办了。”

   朝阳说着让海生蹲下,自己踩着他的肩膀,两人搭起了人梯,这样上面的人正好能看到窗户里面。好个朝阳,一踩上去就忘了下来,这下可苦了在下面硬扛着的海生,一边扛,他一边想,幸好自己家的浴室在二楼,不然也给这小子偷看过了。这时,浴室里传来了放水的声音,朝阳在上面手忙脚乱,竟把一只脚踩到了海生的头上,这下海生怎么受得了,赶紧往下蹲,上面的朝阳脚下落空,身子一仰摔到了草丛里。

   他爬起来揉着屁股不停地抱怨:“你再坚持一睛,我看到顾红进来,正脱衣服呢。”

 “谁叫你脚往我头上踩。”看着他那狼狈样子,海生真想放声大笑。

 “好吧,我来顶你,说好了,一分钟,换我上去。”

    朝阳说着蹲下去,海生在他的肩上站好,拍了拍他的头顶,朝阳卖力地把他顶上了窗台。海生悄悄地抬头一望,果然,里面正是顾红。此时的顾红正褪下身上最后一件内衣,光着身子往浴缸里跨,她雪白玲珑的身体刚开始展现女性的特征,小小的乳房像两朵待放的花蕾,嫩滑的小腹,散发着少女的迷香。如果说,丽娜的胴体让人迷乱的话,裸露的顾红则像一座完美极致的雕塑,任何亵渎的欲念都不敢在心里停留。

    就在这时,海生的目光和顾红的双眸碰了个正着,瞬间的对视,吓得海生从朝阳的肩膀上滑到了地上,人就像被电击似地,站在那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看到什么了?”朝阳着急地问。

 “我看到她了,她也看到我了。”海生刚说完,只听得头上的窗户“砰”的一声关上了,剩下他俩面面相觑地站着。

 “她真的看到你了?”

 “我想是的。”

 “应该看不到你,你在暗处,她在明处。中间还隔着纱窗。”朝阳很有经验地说。

    海生懵懵地立在那,脑子里全是顾红少女的裸体,还有她那吃惊的一瞥。

    那一夜,海生一直在不停地做梦,梦到的全部是顾红,远的,近的,一丝不挂的,低头不语的……,醒来后,他就在想,为什么梦里的她不正眼看他,是不是在恨他,随后又跌回梦乡。

    最初几天里,那一晚留给他的全是心惊胆战,他认为自己又犯了大错,时刻担心会在熟睡时被掀开被子,拎着他的耳朵,大声宣布:“你是个流氓!”这个年代,全中国最痛恨的人,除了刘少奇以外,就是“流氓”了。“流氓”这个词和另一个万恶的词“性”紧紧地捆在一起,被6亿人咬牙切齿地仇恨着,如果阉割不影响传宗接代,所有的人都会像执行最高指示一样,自觉自愿把“阉割”落实到实处。

    海生还有一个难为情的心结,不知道如何再面对顾红,他只有选择逃避,不敢再去葡萄架下嬉笑打闹。伟大的东方文明里,没有青春期教育这个概念,最多是关上门私下相授。私下不相授的呢?那些不被相授的后代们,必将渡过一个愚昧的、畸形的青春期。到了革命年代,整个社会唯革命家庭为瞻首,而革命家庭是绝对不能传授“性”这类腐朽的东西,所以,“性”这玩意在中国想不神秘都难。包括深宅大院里的新贵们,也只能依靠荒诞的方法,去获取“性”的密码。

(八)

    新学期开学不久,学校组织学农,班上的人都在抱怨,唯有海生像个另类,开心的不得了。能和一群狐朋狗党到陌生的农村去,每天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玩在一起,这是多么好玩的事啊。至于农村的苦累,他才不在乎呢。他从心底里感谢伟大领袖发出的“学生要学农”的号召,等于给了他名正言顺离家出去一阵的机会。

    下乡那天,十辆大客车满载70届,71届两个年级同学,浩浩荡荡开到郊区的禄口公社。海生他们全班住进了某大队的仓库,一墙之隔,一边是男生,一边是女生。白天参加秋收秋种,晚上就是无止境地嬉笑吵闹。虽然很累,也很苦,但这种开心是前所未有的,更有趣的是,高傲的男女界线,这一刻就像马其诺防线,突然就被冲破了,白天,男生把地里的重活都包了, 收工后,女生则到男生宿舍里把脏衣服全收去了洗。

    有一天,班里从老乡那里买了五只鸡改善伙食,五只鸡应付四十来张嘴,实在是少了点。第二天正好轮到海生这组伙房值勤。任何时候都不消停的海生,施展坏男孩的手段,半夜出去溜了一圈,硬是把五只鸡变成了十只鸡,第二天,杀鸡、拨毛、剁成块,往锅里一丢,谁也不问为什么五个鸡头变成了十个,只有海生这组人知道是谁的杰作。全班从同学到老师不仅红烧鸡吃了个饱,晚上例外还有一大锅鸡汤面做夜宵,把四十个少男少女吃得不亦乐乎,尤其是那些女生,专程跑进男生宿舍道谢,还顺带把海生的臭鞋臭袜子都收去了,令他一时间风光得意。更意想不到的是,带队老师一高兴,给他派了个美差,负责送腹泻不止的晓军回家,恨得朝阳,东林等人牙痒痒地说:“偷鸡贼也有狗屎运啊。”

    晓军的病,多半是由情绪引起的,早在暑假时, 晓军就因老爸进了清查“5·16分子”学习班,一直萎靡不振。他老爸罗晨是大院里的政治部主任,参加革命前上过师范,很喜欢以知识分子模样示人,不像梁袤书,从不敢以大学生自居。罗晨的作派,当然会令那班大老粗将领们混身不舒服,现在赶上上面叫清查“5·16分子”,交差也好,整人也罢,谁叫你曾经说过许世友有军阀作风的话呢,党委会上,横竖把他按在了砧板上。进了学习班的罗晨,深感自己比海瑞还怨,情绪极其恶劣,把调查组骂了个狗血喷头。调查组又到晓军家里,试图说服他妈妈配合组织做丈夫的思想工作,结果,四川的女人比男人还倔,她逼着调查级拿出罗晨是“5·16分子”的证据。如此一来,双方撕破了脸皮,罗家因此被整得更厉害。受到惊吓的晓军自感自己成了“准黑五类”子弟,处处抬不起头来。这次来学农,海生等几个死党一直在他身边照顾他,连分给他的活都包了,可是他还是因为水土不服患上了腹泻,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惨白惨白的,成了班里的累赘。

    第二天,海生陪着病歪歪的晓军,坐上大队的拖拉机到长途汽车站,改乘长途汽车回市里,一路上,海生的肩膀就成了晓军的枕头。

  “你放心,你老爸很快就会没事的,你看顾青、顾红,一点也不在乎,人家还是女的呢。”

  “你不知道,我大哥红军从部队来信说,调查组去了他们部队,看来很严重。”

  “这年头进学习班的人太多了。我妈前一阵还进了学习班呢,调查她66年参加南京大学工作组的事,现在不是回家了吗。”

  “那不一样,你爸现在是许世友的红人,许世友又是伟大领袖的红人,谁敢和你们家过不去啊。”晓军怏怏地说。

  “你小子,什么时候也懂政治了。”

  “是人都知道,当今政治就在你的中山陵8号里。”这个曾经被一致公认的乖孩子,突遭变故后,只剩下一肚子幽怨。

  “去你的!”海生用肩膀轻点他的头。

   把晓军送到家后海生就走了,想不到“去你的”三个字,竟成了他对晓军的最后一骂。

    梁家这时只剩老妈、小燕、老阿姨三个人,一看小三子回来,自然高兴坏了,刘延平立即骑车出去给他买好吃的,老阿姨忙着为他烧菜做饭,小燕则寸步不离地陪他视察自己的领地,从三楼的鸽子房到后院的金鱼缸,她一边跟着一边把大院,小院里的新闻说给他听。看来海生不在的日子,她也过的很没劲。当晚的饭桌上,海生恶狠狠地吃了一顿,吃完饭,朝阳和顾红的老妈都来打听自己的孩子的情况,海生头一次觉得,被当作好孩子的感觉真好。

    第二天中午临走时,老妈特地给他装了一书包的苹果和梨,他肩上挎着水果,心里揣着高兴,得意地离开了家。坐车到了县里,再等公社开来的班车,看着高兴的日头,他心里盘算能赶在吃晚饭前回到学农点,迫不及待将此番回城的得意告诉朝阳和东林他们。

    不一会,班车来了,车停稳后,上面的人陆陆续续往下走,突然,他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此人谁也不看,埋头含首独自走在最后,海生立刻窜到车门处,冲着一只脚跨出车门的她喊道:“嗨,顾红。”

    刚才还是冷面公主模样的顾红,一看到海生,立即露出了笑容。“是你啊,海生。”待她落地站稳后,跟着再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种地方见到顾红,直是太意外了。自从那天晚上尴尬一幕后,海生还是第一次单独和顾红面对面说话,见她毫无芥蒂的表情,隐藏在心中的种种担心顿时一扫而光,兴奋地说:“我刚从家里回来。”

    顾红一脸惊喜地说:“你回过家了啦,我正要回去呢。”

  “你晚了一步,回城的车子刚走,下一班要过一个小时才到。”

  “真倒霉,”顾红听了撅起了嘴。“都是这辆破车,一共十几里路,开到一半还要加水加油,耽误了半个小时,不然早到了。”

  “要不我陪你吧?”海生试探地问她。

    看顾红没有嫌弃的样子,便跟在她身后,两人找了一排干净的长椅坐下。

  “你不是要回学农点吗?”

  “没关系,等你走了我再走。”

  “那好吧。”表示了谢意后,顾红好奇地问:“学校怎么同意你回家的?”

  “罗晓军病了,老师派我送他回去。我就顺便在家住了一晚,对了,还见到你妈妈呢,她担心你的身体,问了一大堆问题,我们两个班离得那么远,我也答不上来,你回去就好了,自己亲口告诉她。对了,我这里还有苹果和梨,都给你吧。”

    海生从来没有一口气对顾红说过这么多的话,说完了,急着去拿水果。

    顾红露出两个圆圆的酒窝,笑着说:“我不要,我是回家,又不是回学农点。”

    海生一想,对呀,她回到家,还愁没吃的,他摸了摸脑门,憨笑着说:“我都忘了,我去洗几个给你吃。”

    海生洗好了水果,拿出一块叠的整整齐齐的手帕,擦干净了水果递给顾红。海生口袋里难得有些干净的东西,恰恰今天例外,早上临出门前,老阿姨特地在他的口袋里放了块干净的手绢。眼看着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海生心里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舒畅无比,

    也终于说出了一直想问的话:“你为什么回去呀?”

  “不为什么,就是想回家了呗。我去请假,老师就同意了。

    顾红是大院里的嗲妹妹,小姐脾气上来时,没人拦得住,估计学校的老师也拿她没办法。两人边吃边聊,直到太阳西沉,天色转暗,市区的班车才进站。海生把顾红送上车,自己就在车窗下站着,直到车门关上,车身动了,顾红在窗内向他轻轻地扬了扬手,两人很默契地一笑,随后,她的身影和汽车一道消失在暮色里,海生才若有所失地踏上了回学农基地的路。

    这个时间,已经不可能有任何班车带他回去,好在有路,有晚霞,有好心情。

    坑坑洼洼的土路,在渐渐暗去的暮色中,像一条黑色的光带,一直平铺向前,他踩在光带上,一会儿跑,一会儿走,混身有用不完的劲。过了一会,月亮升上来了,前后左右,无论是晃悠的杂草,还是阴森的大树,都洒满了柔和的月光。就连远处的狗吠,也因穿过了月光,显得美妙动听。晚风来了,凉凉地掠过耳畔,他索性脱下外套,任凭它袭进炽热的胸膛。

    人生有多少个意外?谁也不知道,初涉世事的海生第一次感到意外是如此的幸福,幸福的令他有冲向天空的幻觉!在一个毫不经意的地方,毫不经意的时间,遇到了他想见却又怕见的顾红,并且和她单独度过了一刻,那是多么值得铭记的一刻啊!

    然而,初涉世事的海生是否懂得: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方,遇到恰当的人,这只是月亮上的童话。

    一个月的学农生活很快结束了,海生刚回到家,小燕立即告诉他一个爆炸新闻,晓军的老爸,罗晨叔叔自杀了。

    听完“自杀”二字,海生心里完全没有人们常常描绘的“嘎蹦”一下,而是同时跳出了好几种自杀方式:在房梁上挂一根绳子,绕个圈,把脖子套进去,或者拿一把飞快的刀,把手腕上的血管割开,鲜血四溅,当然还有日本鬼子用刀戳进自己肚子里……。

    当这些映像在脑子里不停地旋转时,他猛然想起一个人,急问小燕:“晓军怎么样?”

  “不知道。听说要叫他们全家搬出大院,前两天晓军的妈妈还来找过老爸,哭了好长时间。”

    海生丢下手中的行李就往外跑,当他跑到晓军的家时,看到一群战士正在往大卡车上搬家具,紧闭的大门上贴着封条,上前一打听,晓军的全家已经在昨天一大早被遣返回罗晨的老家,四川某地。

    原来,罗晨自杀后,被定性为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反革命分子,其家庭也从高干家庭,一夜之间沦为反革命家庭,原有的高干待遇取消了不算,还要扫地出门,送回原籍,接受当地政府监督改造。

    文革以来,短短的三年时间内,在小小年级的海生周围发生此类事件太多了,老爸老妈不少战友,一夜之间成为叛徒、特务、走资派、被批斗,抄家、下狱。还有不少从外地跑到他们家,希望借军队的牌子躲避红卫兵和造反派的抓捕,其中有北京的,广州的,哈尔滨的,最远的是乌鲁木齐。为此,老妈常在他们几个面前感叹:你爸爸最英明的就是没有脱掉这身军装。

    的确,解放之后,梁袤书全是带着部队参加地方上的建设,他的老战友马天水几次劝他脱了军装在上海工作,都被他笑着拒绝了。在他心里,始终有个家庭出身的阴影。1946年,延安的抢救运动蔓延到了晋察冀边区,当时身为某军分区副司令的梁袤书,一夜之间成了审查对象,被下放到县武工队隔离审查,直到1948年才恢复了职务。那段日子让他看明白了许多东西,在此后的岁月里,他死抱一个信念:干什么工作都可以,就是不能脱军装。也正是这份坚持,让他和全家躲过了许多劫难,否则,以他大地主出身和一丝不苟的工作方式,在地方上早就不知被打翻在地多少回了。

    扑了空的海生,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整个下午,晓军那张苍白的脸始终定格在他心灵的某处,时不时在眼前一闪,令他恍惚。这个秋天,恍惚这个词多次叨响他的心门,起先让他恍惚的是顾红,那是一种欲望,充满新奇和憧憬。现在让他恍惚的是晓军,那是一种遗憾和牵挂。“政治是残酷的”,这句文革中最流行的悄悄话,第一次因为晓军,而离他很近很近。

    学农结束的这一天恰好是周末,周末也是在挖煤第一线的梁袤书回来的日子。梁家的饭桌上好不容易凑足了四个成员。吃过晚饭,老爸照例削了一盘水果,叫海生、小燕到书房里吃水果。削水果,是梁袤书在家做的唯一家务劳动。只要他在家,第一个离开饭桌的他就会削上一盘水果,从楼上高声吆喝还在楼下饭桌上抢食的儿女们上楼吃水果。

    在老爸的书房里,海生边吃边壮着胆子对他讲下午去晓军家的所见所闻,正说着,被随后进来的老妈听到了,当即就说他:“你上他家去干什么,别人躲还来有及呢。”

    梁袤书则放下手中的报纸问:“这么快,你看到门口的封条了?”

  “是的,我特地跑到跟前去看了,浆糊还没干呢。”

    梁袤书“哼”了一声,继续看他手中的《大参考》。

    从老爸的一声“哼”中,海生感到他和自己是一边的,于是他大着胆子问:“爸爸,你说罗叔叔是反革命吗?”

  “从来没有人说他是反革命,他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把事情全搞砸了。”梁袤书忽然忿忿地说。

    这句话显然在他心里憋了很久,一说出口不免有些后悔,随即关照海生,不许在外面议论罗家的事。海生嘴上答应着,心里全明白了,如果晓军的爸爸不自杀,就不会成为“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反革命,晓军一家也就不会被扫地出门。

  “哎,罗晨是怎么自杀的?”老妈和老爸之间的对话,总是用“哎”开头,这总是困扰着海生,因为他知道书上不这样,书上用亲爱的开头。

  “服用过量安眠药,等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不是上吊,也不是割腕,怎么会没想到是服安眠药呢,真笨!海生听了大大地自嘲着。

  “那么顾青的爸爸也会是反革命吗?”一直在为朋友担心的小燕,细声细气地问。

  “他俩都被定为‘5.16分子’,罗晨死了,顾松林肯定要受牵连。”刘延平如此判断。

  “老顾这个人不像老罗,他是老运动分子,沉得住气。”老爸在纠正老妈的联想。

    所谓“老运动分子”,是指每逢大大小小的党内运动,都会沾上边的那些人。顾叔叔是个心直口快的老革命,再大的官,只要做的不对,他都会有所表示。为此,处分、降级的事他都经历过。这次把他请进清查“5.16分子”学习班,正是因为他平日里看不惯许司令好骂人的习惯,说了些什么,被好事者拿住了把柄,汇报到了军区党委。

    要不是晓军一家的变故,海生平日里很难听到老爸这类谈话,虽然他还不懂一个老革命变成反革命,中间有多少诱因,但至少从老爸的口气中,他多少领悟到,晓军的“反革命子女”的帽子,戴得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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