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09-20 19:49:20

(十三)

   自1949年之后,每年一度的国庆阅兵,都是军队的主要政治任务,阅兵仪式不只仅限于首都,在上海等大城市都有。离10月1日还有一个多月,梁海生所在连队就开始阅兵式排练。其实排练很简单,只有两项内容:第一是正步走。正步走是军队队列训练中最难的,前面说过,每一步不是走出去的,而是踢出去的,要想踢得标准,必须经过艰苦训练,打小走路就喜欢和马路上的石子过不去的梁老三,自正步训练开始,就忘记了踢石子的绝技,每天的魔鬼训练,就是改变习惯的苦口良药。第二项是立正站立。对正常的人来说,站立是再简 单不过的事了。然而此一项却是最艰难的,任何人挺胸收腹,一动不动连续站4-6小时,都会尝到如同上刑一般的嗞味。过了这一关 ,人就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就像梁海生,以前是站不直,走不稳的晃荡少年,经过这一番折磨,往那一站,俨然一个标准的军人。

   然而,就在全连紧张训练时,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出了件天大的事。9月13日晚饭后,天边还留着一抹晚霞,平静的大楼里突然响起了急骤的紧急集合哨音,听到了哨音,所有的人都乱成了一团 ,大家一边快速整理行装,一边互相猜测,从来 紧急集合都是在凌晨,今天怎么在晚饭后了 ,问班长邵群,他也没有这种经历,正在不知所措时,排长匆匆走了进来,简短地宣布:连队要立即开拔,去执行重要任务,每个人要按战时要求配制好,三分钟之内在楼下集合!

  “要打仗了!”排长刚转身出去,梁海生就一跳多高地喊道,

   当他双脚落地时,却顿觉万般地无趣,因为周围的人没一个有兴奋的感觉。在他心里 ,当兵不打仗,这个兵当得太没劲了。这些大院子弟对战争的渴望远远超过那些既听话又能吃苦的农村兵。前者是冲着打仗,冲着父辈的荣誉来的,后者却是为了改变生活来的。  “上战场”这三个字,说在嘴上可以,写成文章也可以,真正战争来临了,全没心理准备。因此海生的一腔热情,唯一能引来的是有人在肚子诅咒他。

   平时,连里的枪和弹药是分开保管的,枪由个人保管,弹药由连队保管,只有战时状态,弹药才发到个人手中。副班长很快领来了弹药发给每个人,三分钟后 ,所有的人身佩真枪实弹,整齐地站在大楼下的操场上,大家的心都顶到了嗓子眼。

   连长站在队列前,严肃地说:“接到上级下发的一级战斗命令,从现在开始,全连进入临战状态,每个排,每个班,每个人都必须做到一切行动听指挥,谁不服从命令,就处分谁,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100多人扯着嗓子回答。这一吼,有个说法,那吊在嗓子眼上的心就能归位了。

  “现在各排听令,上车!”

   全连上了早已停在一旁的四辆大卡车,又是一声令下,卡车一辆接一辆驶出了人民广场。望着人民大道上一排排远去的华灯,战场的召唤在海生心里燃烧着,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战士。

   十几分钟后 ,卡车驶进了一道大门里。这是什么地方?有人在小声嘀咕。

  “上海警备区司令部。”梁海生从喉咙深处低声回答。这本是条件反射地应答,却立即招来无数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又犯贱了。有人紧接着问:“你怎么知道的?”这次他紧紧闭上了嘴。

   全连按命令悄无声息地下了车,然后按布置进入了战斗岗位,所有的大力配制都朝着大门口,连队的重机枪就架在射角最大,离大门只有几十米的阳台上,看着它,谁的心都沉甸甸的。

   进入射击位置前的最后一道命令是:“如果有人冲进来,不论是空军,还是海军,立即开枪射击!”

   开枪射击?抱着枪坐在窗户下的海生,心里不断念叨这四个字,另一个窗户下坐着的王铜,憋不住问了一句:“那老百姓冲进来打不打?”

  “你笨啊,连空军、海军冲进来都打,不穿军装当然要打。”胡连营回了一句

   时间在守候中一点点过去,直到赵凯所在的二排来换他们,也没见一个人影从大门外进来。

   两人擦肩而过时,海生压低嗓门对他说:“一点动静都没有。”

  “没有动静就是快了。”赵凯一脸得意地说,好像战斗会在他手里解决一样。

   临时宿营地在一个小礼堂里,回到那里,屁股还没坐稳,就来了一道命令:睡觉时枪不能离身,要抱着枪睡。这又是一桩新鲜事,在海生的眼里,今晚任何一件事都充满了刺激。他抱着枪躺下,望着远处的门口,那儿有一盏昏暗的灯 ,给深夜凭填了一束神秘,他死死盯着门口,直觉告诉他,那儿是出状况的第一地点。

   果然,就在鼾声四起时,灯光下出现了一个黑影,一个声音从黑影立身之处传来“凡是党员的正副班长 ,到这里集合。”

   和衣而睡的人群中迅速站起来几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身形显得异常高大,海生羡慕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躺在地板上使劲琢磨他们此去为何?

   紧张的一夜很快就过去了,黎明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来临的。一阵杂乱的脚步惊醒了海生,睁眼一看,是赵凯他们回来了 ,两人对上眼后,赵凯两手一摊,那是期待落空的意思。盥洗完毕,乘着班长以上的党员都不在的空隙,两人凑到了一起。他们此时心是最大的谜团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连空军、海军进来都要开枪?

  “听到了什么风声吗?”海生小声地问他。

  “什么也没听到,就看到十几个班长,副班长,跟在井备区首长后面,上了卡车出去了。”

  “这架势看上去像兵变?”梁海生憋了一夜的推测,总算有机会说了出来。

  “不可能,”赵凯很坚定地否认:“如果是兵变,到底谁是坏人,空军、海军?还是陆军?

   梁海生承认赵凯否认的有理,说:“那么唯一能解释的就是,冲警备区的人,很可能是冒充空军、海军的造反派。”

   这时的造反派 ,已经不像四年前那么光辉了,这个名称已经和打、砸、抢沦落在一起,被整个社会敌视。

  “管他呢,谁敢冲,老子就开枪打,正好让我试试枪法。”赵凯边说边扭动着手腕。

  “是啊,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整个白天 ,司令部大门关得严严的,大院里如死一般的沉寂。偶而有人进出,也是行色匆匆。架在阳台上的机枪被雨衣遮掩着,只要一有风吹草动,拉开雨衣就能射击,每个窗户下,依然坐着严阵以待的战士,到傍晚为止,每个人只吃了两块压缩饼干,没人抱怨,甚至连一息烦躁都看不到,因为,这儿是战场,他们是战士。

   班长邵群回来时 ,已经是第二天午夜,看上去非常疲劳。

  “我以为见不到你们了。”一直被刺激地无法入睡的海生,舌头又开始不听话了。

  “瞎说!”班长一笑而过。

  “透露点情况吧?”海生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问。

  “情况很严重,但是不能说。”班长几乎一口气喝完了一壶水,然后一抹嘴说:“我还要去地下室站岗,记住,好好听副班长指挥。”

   班长又消失了,海生心里的疑团依然无法消失,从来站岗都是站在外面,怎么站到地下室呢?

   1971年9月13凌晨,中国军队和党的副统帅——林彪,在外逃时机毁人亡,人民解放军面临从没有的危机。此时国家的重臣:总参谋长、空军司令、海军政委等,都是林彪的心腹,为防止军队哗变,毛泽东、周恩来立即派陆军进驻空军海军辖下的所有机场、军港,并紧急布防所有的军事指挥机关,防止被林彪死党趁乱攻占。其时,上海空四军政委王维国,就是林彪的死党之一,在没有抓捕到他之前,任何不测都可能发生,所以,镇守在警备区司令部的二连接到了向其他军种开枪的铁血命令,班长邵群等十几个党员骨干这一天一夜,就是参加了由南京军区副司令亲自率领的逮捕王维国的行动。几个小时前,刚刚在锦江饭店逮捕了王维国,并立即押送去了南京,现在关在地下室的,正是王维国的随行人员。直到此刻,上海军方高层才松了口气。

   与战争擦肩而过的梁海生,和周围大多数战士一样,都蒙在鼓里 ,就像上了膛的子弹,躺在黑洞洞的枪膛里 ,等待被击发的那一刻,结果,被退膛了。

   当然,还有七亿人比他们更无知。一个如日中天的军队统帅 ,瞬间坠落,国破家亡的灾难差一点就吞噬了他们,他们却一无所知,等烟消云散之后,又全然以为是伟大领袖翻手之间,就把劫难化解了。

   接下来的日子,紧张的气氛日渐缓和 ,持枪待命的命令撤销了,换成了射击训练令,就在训练的第一天,发生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

   第一天训练的课目是一百米立姿瞄准,连队在司令部办公大楼前草坪的一端轮番练习,练习用的靶子放在草坪另一端的车库前,车库的后面就是大院的围墙,围墙之外,就是热闹的大马路,高大的梧桐树 ,一半遮盖街道,一半伸到了院内。

   在这种四面是建筑,狭小别窄的环境里练习瞄准,令海生好有新鲜感。顺着枪上的缺口瞄出去,有楼房、汽车、高大的树梢、平矮的灌木,这哪里是瞄准训练啊,像是在玩游戏,以至于副班长把教练弹发到他手上时,他连看都没看就压进了枪膛里。教练弹,顾名思义是训练用的子弹,屁股上没有火药 ,只是一小块橡皮,打不响的。

   海生熟练地用胳膊支好枪,通过瞄准具找到靶子中心,慢慢屏住了呼吸,习惯地在扳机上压下第一把火,突然,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身影,停了一下,等那个身影在瞄准线里消失,才扣动扳机。刹那间,“砰”的一声枪响在他耳边炸开了,肩膀感到巨大的冲击力,他一楞,呆呆地盯着手中的枪,远处监训的副连长摸不着头脑地问:“二班,怎么回事?”

   这时,对面车库传来更大的喝斥声:“喂,谁开的枪!”

   海生抬头看过去,对面连个人影都没有,来回扫了两遍,才发现吆喝的人已经趴在了地上,露出半个脑袋,声斯力竭地咆哮着,海生见了,笑容和冷汗几乎同时涌上了脸庞。他再侧目一看,心想完了,赶紧低下头迎接迅速走来的班长和副连长。

  “听令,枪放下!”副连长首先下令所有的人把枪放下,然后逐一问道:“谁开的枪?”

  “报告,是从我的枪打出去的。”惊魂未定的海生举起手说。

   副连长气冲冲地走上来,先检查了枪,确信里央没有子弹后,再严厉地说:“什么叫从你的枪打出去的,诡辩!你怎么会有实弹的?”

   海生很讨厌自己和诡辩沾上关系,竭力解释道:“是副班长发的教练弹,我没检查就压进枪膛了。”

  “副班长呢,你过来!”副连长喝令班副过来,问道:“子弹是你发的吗?”

   部队严令不许私藏有子弹,你想想看 ,一个士兵在保管武器的同时,又私藏子弹,那危险多大啊!尤其是今时今地,9.13事件的关键时刻,在警备司令部发生了枪击事件,此事若在新闻敏感的国家,还不上头版头条吗?

   班副本就是个怂人 ,被副连长一训,话都不会说了 ,斗斗索索半天,也没讲出个“子午寅丑”来。正在这时 ,车库方向走来几个人,梁海生一下就从举止上认出有一个正是刚才趴在地上的,他边走边向其他人指手画脚地描述着,几个人走到队伍前 ,副连长赶紧立正敬礼,才说了声报告首长,话就被打断了。

  “谁开的枪,多危险啊,子弹就从我后面飞过去。”刚才那人不停地用手在屁股后面比划着说,头上的军帽大约是趴下时太急,迄今还歪在一边。

  “小张,怎么回事?”走在中间的军官显然认识副连长。

  “报告处长,是枪走火,是他错把实弹当作教练弹了。”副连长指了指梁海生,毕恭毕敬地说。

   问话的是司令部作训处的王处长 ,他平和地看着海生说:“小同志,叫什么,多大了?”

  “报告首长,我叫梁海生,今年17岁。”海生挺着胸脯回答。

  “立姿射击,100米能打十环,不错啊。”他又转身问副连长:“小张啊,你当年也没这个把握吧?”

    曾经参加过警备区大比武比赛的副连长答道:“没有。”

    挺着胸脯,心里却在打颤的海生,也弄不清这个首长会怎么处理他,但一听说自己居然蒙到个十环,心里还是好不得意。

  “训练停止吧,回去开会检查,尤其是你们干部,子弹是怎么保管的,差一点就出人命啊!检查完了,立即把事故报告交到司令部值班室。”

   王处长临走时,笑着拍了拍海生的肩膀说:“小家伙,还好你瞄得是靶子,你要是瞄着他的屁股,那他的屁股就报销了。”

   梁海生听了,心里更是一惊,如果刚才那个首长走进瞄准线时,自己不停下,现在还不知道是屁股没了,还是人没了。

   按王处长的指示,全连立即组织了大检查,尤其是肇事的二班,由副连长亲自坐镇,从源头查起,班副老老实实交待了真子弹的来龙去脉。原来,9.13那天晚上,连队紧急调防,他负责去连部领子弹,忙乱中多领了一发,他没上交,藏在了装教练弹的弹盒里,这些天一紧张,就把它忘了,今天训练,这颗真子弹就和教练弹混在一起发了出去。

  “不幸中的万幸,梁海生打中了靶心,如果打中了人,你这个副班长领章帽徽就得扒了,我这个副连长也当不成了。”

   海生对副连长这句“不幸中的万幸”非常受用,尽管他还是被列入了批评者的名单,却又一次让他逃脱了处分。

   不知是走火事件震动了上面,还是二连的保卫任务已经结束,几天后,全连撤出了司令部大院,没有返回人民广场,而是回到了大本营,负责看管部份隔离审查的空四军军官。同时,林彪出逃事件无法避免地传开了。

   梁海生听到的是来自班长邵群的版本。邵群神秘地告诉他,中央出大事了,第二号、第四号人物都完蛋了!海生听了,心惊肉跳地找到李一帆、赵凯,急于要把这个天大的秘密与他们分享。没想到李一帆沉着地说:“我早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海生有些不甘心地问。

  “这个你别管,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除了第二、第四号人物,还有五个政治局委员也完蛋了。”

   海生一听他的版本比自己还多出五个人来,也就信了。

   但是,在他心里依然无法相信,被奉为敬爱的副统帅,怎么就叛逃了呢?曾藏在记忆最深处的那个影像连续几天定格在大脑最活跃的层面:中山陵8号。午后,阳光洒在他安详的脸上,出现在身前身后的个个都是红军时期的老革命。

   一个被七亿人狂热地拥为最高权力的接班人,倾刻之间成为野心家、阴谋家,这种强大的冲击,对生活在政治漩涡里的国人的震撼是可怕的。曾经是他天才地把领袖的宏文巨著中的经典名言,编成小册子人手一册,让七亿人迅速成为领袖思想的忠实信徒,也是他在1966年,协助伟大领袖打倒了大大小小的睡在我们身边的正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现在,他成了历史的罪人,被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汇成的大海吞没了。人们不得不开始思考,因为任何怪异留下的必定是思考,尽管这种思考是无声的 ,历史正是在无声中积累能量。

   当海生作为看守者,走进关押某军官的房间时,立刻就有一种被窒息的感觉,在这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间里,被规定不准和被关押者说话、不准和被关押者接触、不准走动,只能站着或坐着,牢牢盯着对方一举一动,尤其要防止对方企图自杀。这种看守,不带枪,大部分时间像个木头人,看着对方吃、喝、拉、撒、睡,还不到120分钟,梁海生就崩溃了。刚开始,他还饶有兴趣研究这个反党乱军的参与者:胖而松弛的脸上,架着一付度数不浅的眼镜,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无力地睁着,很长时间才转动一下,转到两人相视的瞬间,它变得不安和躲闪。海生猜他是政工干部,因为他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杀气,他很想问他,为什么有胆参与如此大逆不道的政变阴谋,但是他不能。

   入夜,他坐着,对方躺着,无聊可想而知。他先是把白色的屋顶与四面墙上的斑点都数了一遍,共数出了1073个斑点,漏掉的不算,一看钟,才过了一小时。于是,他开始背诵随身带来的鲁迅诗词,第一晚就这样混过去了。第二晚开始背《成语小词典》,后来,他索性将要背的东西事先抄好,什么高尔基的《海燕》、普希金的《致大海》、唐诗宋词什么的,凡是能搜刮到的,都囫囵吞枣地背一遍。一个月后 ,看守结束,他最大的收获就是严重明白了 ,青春是怎么浪费的。

 

(十三)

   林彪轰然倒下后,受影响最大的就是军队,每年一度的国庆阅兵式,从此无限期取消。1971年度的复员招兵停止了,中国军队从此没有72年的兵,军队的提干工作也被冻结。这个对许多人来说性命攸关的门槛被关闭了。林彪留在军队里的痕迹,必须在短时间内抹去,许多话又不能说了,许多歌又不能唱了,许多事也不能做了。“四好连队”、“五好战士”的评比全部被停止,梁海生上半年初评时好不容易混到手的“五好战士”也像水蒸汽一样,说消失就消失了。曾经盛极一时的“政治挂帅”、“活学活用”等政治形式统统被废弃。相反,一些原先被停止的东西,又开始恢复。其中最重要的是军事训练重新成为军队工作之首。这个转变,却让梁海生小小的辉煌了一下。

   结束看守任务的二连,是全团率先投入训练的连队。开训那天,团里新来的团长,专门到那个巨大的操场上检查二连训练的情况。正在投弹训练的海生,站在队列里偷偷一看,走在连长、副连长中间的不就是那个王处长吗。

   惊奇之际,身边传来连长一声吼:“梁海生,出列!”

   海生一步跨出队列,笔直地站在那 ,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王处长摇身一变,如今已经成了王团长,他爱惜地看着海生说:“小家伙,还认识我吗?”

   海生哪敢接他的话碴,只是害羞地笑了笑,算是回答。

  “枪打得准,手榴弹不知道行不行,来摔两个给我看看。”

   张副连长听了,在一旁发令:“梁海生,投弹!”

   此时 ,全连人都屏住了呼吸,关注梁海生在团长面前的表演。海生依令上前,从整齐排在地上的教练弹中拿起一颗,轻吸一口气,向前助跑了两步,一个鹞子翻身,手榴弹呼啸而出,落在最后一个标志旗附近,真是又远又准,队列里不少人发出低低的赞叹。王团长问连里干部,最后一个小旗是多少米?“五十米。”副连长回答。

  “好,小家伙,17岁投50米。不错,我今天跟你说好了,半年训练考核时,我还来二连,你必须投过60米。”王团长显然对这个小兵喜爱有加。

  “没问题!”海生脚跟一并,大声回答。

   梁海生一句“没问题”,令团长满意地走了,却惹得连里不少人在心里冷笑:你小子,使劲吹吧!60米不是一口气能吹出来的 。

   战士之间在军事技术上互不服气,本来是正常的事,心里不是滋味,才会有竞争,但是,这一次不是滋味的人中间,多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就是身高1米85,魁梧高大的二连连长吴发钧。

   连长吴发钧,一个来自淮南农村的汉子,长得人高马大,说话却是一口娘娘腔。还有一个很有底蕴的优点,出奇的爱面子。不知是娘娘腔带出了爱面子的习惯,还是爱面子爱到极致就催生了娘娘腔。比如说吧,他喜欢下象棋,却从不与梁海生下棋,二连的官兵和梁海生下棋叫“群殴”,每每是一帮人围着他战的昏天黑地,因为单挑都不是他的对手。海生也喜欢对方的人海战术,待他们七嘴八舌搞定后 ,自己不动声色走出一步妙着,看他们目瞪口呆的神情,那才叫过瘾。吴发钧从不去观战或参战,即使路过,也装着没看见似的走过,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是那个小兵的对手。

   吴发钧还有个经常挂在嘴上的话题,是他曾经给警备区首长当过警卫员的光荣历史。这段历史也成了他经常挖苦干部子弟的本钱。按常理,干部在批评战士时,不会刻意挖苦,那样会显得刻薄,没水平。但吴发钧正好相反,常常在大会上开涮这几个干部子弟,并自诩喜欢摸老虎屁股。在传达中共中央关于林彪反革命集团罪行时 ,其中有一个情节:林立果的小舰队有一条纪律,禁止干部子女加入。吴发钧对面前100多号人自恃地解释:禁止干部子女加入,不是因为他们觉悟比别人高,而是这些人嘴巴不牢,怕把他们的反革命勾当泄露出去。然后又说了许多他在给首长当警卫时 ,首长家的公子哥儿是如何信口开河的事。

   全连一共只有三个干部子弟,被他一说,会场上所有目光都落到三个人身上,这个老虎屁股,摸得可真叫爽啊。

   不过,这个吴发钧也有出洋相的时候,有一次上军容风纪课时 ,他告诉战士们,外出走在马路上,要遵守交通规则,去的时候靠马路的右手走,回来的时候呢要靠左手走。话音落地,引起哄堂大笑,他居然没有明白过来,抬起左手继续比划着,待他想明白了,还煞有解释地说,不错啊,回来时,当然走在我的左边。惹得李一帆在下面写了个小纸条丢给海生,打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五个字。

   海生看完,正向李一帆咧嘴一笑呢,耳边传来连长的声音:“梁海生,站起来。”

  “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分不清左右的吴发钧,眼神却够好。

   海生站起来时,已经把纸条揉成一团丢到了地上,他双手一摊,什么也没有。

   没想到坐在他身后的胡连营,捡起他丢掉的纸团,举手报告:“在这里。”

  “打开来,念!”吴发钧脸上怒气一闪,厉声说道。

   胡连营盯着纸条看了半晌才念到:“棺材里抹粉。”这五个字是他用河南话念的,念完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还有呢?”吴发钧不耐烦地追问。

  “没有了。”胡连营嚅嚅地说。

  “就这个五个字?”吴发钧在他脸上找不到答案,掉头说:“李一帆,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李一帆懒洋洋地站起来回答。

   三个干部子弟中唯有李一帆令吴发钧凶不起来,因为这小子眼里有一种傲慢,很刺人。何况,论口才,他在李一帆面前也讨不到便宜,只好顺着提纲继续讲他的课。

   要不了几天,吴发钧就知道了“棺材里抹粉”的意思,为此,很要面子的他很受伤。这次开训,新团长对梁海生的赞赏,自然又让他很不是滋味,心想,你小子就吹吧,60米,恐怕全团也找不到几个人能扔到。

   政治让位军事的一个直接效应,就是那些靠真本事吃饭的人,一下子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和政治相比,军事是一门技术,靠真刀真枪的功夫,而不是靠吹牛拍马看风使舵的手段。具有竞技天赋的海生,正好搭上了这艘顺风船。

   年轻气盛的海生哪想得到这许多道理,他只是觉得射击、投弹、刺杀,包括摸、爬、滚、打,所有的军事项目加起来就两个字:“好玩”,他又是一个玩起来会疯玩的人。所谓“疯玩”,就是全神贯注,全部精力在一件事情上。同样一个动作,别人做十遍百遍也过不了关,他三下两下就学得像模像样,并且还能揣摸出其中的要领。

   其实,海生就是通常所说的学理工的料子,这种人看上去木兮兮,却有很强的专注力,这种专注力可以把他所喜欢的学识过滤的很细,很有条理,以至于站在任一个入口,他都能窥视到事物的核心。当然,也有人认为梁海生只是小聪明罢了。李一帆就是嘲笑者之一,不过他的嘲笑对海生无济于事,因为任何一种聪明都会令人陶醉。

   阳春三月的一天,一排三个班正在操场上进行投弹训练。小伙子们练得兴起,脱掉了棉上衣,嚷嚷着要分班进行比赛。鬼灵精的一班长说,梁海生,你去负责看弹着点,不准任何人耍赖。他这看似公平的一招,其实把投得最远的梁海生排除在比赛之外了。二班长邵群也不在乎,大方地叫梁海生到对面去报弹看点,然后对一班长说,怎么样,我们班长对班长,班副对班副,战士对战士,谁输了做40个俯卧撑。他这一招后发制人,逼得一班长下不了台,只能讨价还价地说:“20个,好吧?”邵群只要能让对方出洋相就心满意足了,于是说:“20就20。”

   果然,两个班比赛结果:3比5,一班有班副和两个战士赢,二班这边四个战士和班长赢。“请吧,”邵群得意地伸手向煤渣地上一挥。这下,任凭一班长找什么借口,也架不住二班和三班看热闹起哄的阵式,只好带着全班往煤渣地上一趴,老老实实地受罚。那两个班的人兴高采烈地齐声数数,间中还有人不依不饶地说:“一班长,你的屁股撅得太高了,不算。”

   做到一半,有人说连长来了。一班长一听,“嗖”得一下就站起来了,气得邵群两眼瞪着他,又不能说什么。

   刚刚开完会的吴发钧和一排长双双来到了训练场,吴发钧心情不错地说:“你们这是比赛俯卧撑吗?”

  “报告连长,我们比赛投弹,哪个班输了罚做俯卧撑。”邵群得意地回答。

  “一班长,你们班就这么没出息。”吴发钧边说边扭动自己的手腕。

   排长在边上一看,跟着就说:“欢迎连长做示范表演。”大伙一听,齐声叫好。

   吴发钧欲拒还迎地做了个手势,然后在一片掌声中拿起一颗手榴弹说:“老了,很长时间不投了。”跟着后撤几步,拉开架式助跑,投弹,手榴弹正好落在50米线外侧,负责报弹着点的梁海生又加了两米,报了个52米,人群中又是一片掌声。

   吴发钧谦虚地说:“不行了,64年参加大比武时,投得比现在远多了。”

  “大比武”,一直是令后来的军人敬畏的一个词。凡是经历者,就好像经历过“大串连”的红卫兵一样,一提起来就有自豪感。

   这边吴发钧在晒自己的光荣历史,那边梁海生已经看出连长投弹,至少有两大毛病,一是助跑到最后挥臂那一刻,屁股却沉下去了,全身的劲有三分之一被它卸掉了。其二,挥臂时,是小臂带动大臂,而要想投得远,正好相反,需要大臂带动小臂。所以,连长只是靠他人高马大的蛮力,才投到50米。习武的或玩投掷的人都知道看似简的一招一式,都和一个人的悟性深浅有莫大的关系,稍有一点瑕疵,你就做不到极致。可惜了连长这付身架,如果海生有这付身架,投70米也没问题 。

   正当海胡思乱想之际 ,吴发钧在点他的名:“小梁 ,你过来,看看你这一个多月训练的成绩。”虽然在训练场上 ,梁海生像个明星,但他还是改不了很怵被领导点名的习惯。他乖乖地跑回来,笔直地在连长和全排面前站着。

  “来 ,投三个弹,看看有没有到60米。”吴发钧背着手,双腿叉开站着,宽容地笑着说,似乎就准备着看他的笑话了。

   海生弯腰拿起一颗手榴弹,一个助跑,跟着转体,轻舒猿臂,整个身体就像一个优美的发射口,手榴弹带着呼啸声飞了出去,掠过50米标志后方才落下。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比一个远。队列 里的人都在议论他到底投了有多远,有说60米,有说65米的,还是连长一锤定音地说:“不错,有进步了,接近了60米了。”接着他顺势给战士们讲解了梁海生投弹的技巧,然后从容离开了。

   海生意外得到一通表扬,自然高兴,心想,之前是不是把连长看得太小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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