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10-02 18:48:00

(十二)

   第二天早上,为了避开三伏天的酷热,七点半,三人就下了楼,司机小何早已起动了车子 ,打开空调等着他们。这是辆今年刚推出的上海牌骄车,式样新颖,是1949年以来,第二款国产轿车。第一款是红旗牌轿车,中央委员以上的才有资格坐,所以这款上海牌一出来,坐不上红旗牌的各级领导可谓趋之若鹜。只是车厂一个月才生产二三十部,根本无法满足。

   海生坐进车,首先拍了小何一个马屁:“你这辆车全南京城不会超过十辆吧?”

小何和海生同年,能开车陪几个年龄相仿的高干子女郊游,心里自然很得意,边开边介绍:“这辆车是马天水特批的,我去上海开 回来的。你们不知道,工厂门口都是全国各地来提车的人,新车刚落地,立刻就被人提走了,连入库的时间都没有,我开着它出来时,门口等车的人羡慕死了。”

   小燕不仅享用过新车,还偷偷地驾驶过,这会得意地问海生:“怎么样,比北京吉普舒服的多了吧?”

   婷婷在一旁抢过去说:“那还用说,这是轿车,那是吉普车,是打仗钻山沟用的。”

   出了大院,车子开始加速,没有抖动,果然非常舒服,最爽的是有空调,车里车外,简直冰火两重天。

   “小何,我们从许世友小道去,从中山门回来,怎么样?”海生提议。

   “好,那正好从我们学校走。”小燕拍手赞同。

   沿宽敞的北京东路向东驶,很快到了小燕的学校,它是南京最有名气中学,光是占面积,就比一般中学大了几倍,远远地就能看到它的围墙。听着小燕的介绍,婷婷煞有介事地说:“在这么大的学校当团长,一定很神气吧?”

  “对呀,人家服你管吗?”海生也好奇地问。他有些不相信从前有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燕,能镇得住上千个少男少女。

  “我也不知道他们服不服,反正没人跟我吵架。”小燕悠悠地说。

   这话海生相信,等到有人要找小燕吵架时,他一定是与所有的人吵完了。

   车过太平门,沿高大的城墙向右一拐,就上了神秘的许世友小道,这条小道隐藏在连绵的松树中,从前是一条碎石路,自从许世友入住中山陵8号后,就铺上了柏油路面。他每天沿这条路进城,只要一过太平门,就是军区司令部后门,又快又安全。由于越南战场上出了条著名的胡志明小道,南京人就把这条路戏称为许世友小道。海生津津有味地向身后两位女生解释。

  “三哥,看不出你还知道的不少呢。”见海生得意的样子,婷婷故作惊讶地说。

  “你不知道,他曾经跟许老头在大别山呆过一阵,后来经常去许老头的家,中山陵8号玩,所以对这里忒熟。”小燕不无骄傲地说。

   一会儿功夫,车到了明孝陵,这个要过饭的皇帝的陵宫,大门永远都是紧闭的,好像生怕人要找他算账似的。★再往前,就能看到藏在绿色院墙中的8号了。小何减缓车速,对婷婷说:“这就是8号。”

   婷婷把鼻子抵在车窗上说:“看上去很一般,不就是个藏在林子里的房子吗。”

   的确,许公馆看上去很一般,比起不远处宫殿一般的“美龄宫”,它就像个文人的书宅。此刻,它肯定不知道有个熟人正凝视经。那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门,和门前的草木都与从前一样。海生突然问小何:“老爸最近还来8号吗?”

  “自从去了钢铁基地,就再没来过。”

   早在去年冬天从上海回宁,海生就听到风言风语,说老爸因挖煤的事,替许老头背了黑锅,卸职后闲赋在家。海生没问过老爸,但从他陪老爸回河北看奶奶一事中,基本可以证实所传不虚。

   也就在这个时候,正逢上海的马天水需要有个合适的人主持中央特批的南京钢铁基地工作,他的老战友,熟悉上海,江苏两地及军队的梁袤书自然是最佳人选,他出面向南京军区党委借走了梁袤书。

   这个上海钢铁基地,是此时上海最大的钢铁企业,前期的基础建设,工程浩大,梁袤书去了如鱼得水,一门心思去做他的钢铁将军去了。

   海生不知老爸怎么想的,反正他是不会像从前那样满怀热情来敲这个门了。首先,这个城市的人民开始厌恶他,而他把挖煤失败的责任推给自己老爸,足以让年青的海生看不起他。

   很快,中山陵到了,“天下为公”赫然就在眼前,早晨的凉风在碑楼(★文革期间,明孝陵一直停止对外开放)前打着旋迎接他们。四个人兴冲冲地踏上了登顶的台阶。一路上最忙的就是小燕,她最近玩照相机玩上了瘾,碰上今天这么个好日子 ,怎么也要炫弄一下手上的镜头。她和婷婷一看到别致的景色,就叫道:“海生过来帮我们拍一张,从这个角度拍,要把那棵树拍进来,记得多留一些白……”。弄得海生不停地上窜下跳,400多级如阶,至少走了一倍。一点看不出他刚被失恋打蒙,一夜未眠的样子。

   海生从小到大都不会向别人展示自己的软弱,这决不是因为他坚强,而是他从不把悲伤烦恼之事当作痛苦之事。他是那种天塌下来都不在乎,反倒会兴高采烈去看天塌的人。这样的性格,硬是够硬,怕只怕常常硬过了头。

  “玩中山陵,必去灵谷寺,”从中山陵下来,海生极力向婷婷推荐,“在灵谷寺,你肯定找到中山际所没有的味道。”

   然而,当车过水榭时,他却突然叫小何把车停下,不顾别人地说:“我在水榭等你们,回来时按喇叭叫我。”说完,径自跳下车走了。

   下了路基,一湖绿水铺满了眼底,湖的那一边,山林之下,水面之上,一座翠白相间的亭榭依水而立,两侧垂柳相拥,像绿墙,更似罗杉,远远望去,如同一幅将天下的美集于一身的图画,令人叹由心生。

   刚才在车上,海生一见到兀立在静静地山林中的它,就被它迷住了,所以不顾一切地跳下来,非近距离见它一面不可。从昨夜到今晨,先是亢奋,后是失望,最后是茫然中彻夜不眠,尽管刚才在中山陵玩得够疯,但心始终是被囚禁的,直到见了名不见经传的水榭,囚禁的心一下就被它带走了。它的离世的美,仿佛抽走了他的灵魂。

   沿着湖边弯弯的小路徐行,双腿完全是不由自主地向前,因为心早已醉了,迷失在人间仙镜里。这里,水草凄凄,微波涟漪,人声远循,天地空灵,而那悠然兀立的水榭,正像他梦里的天国。自从15岁那年,他迫不及待地穿上军装,着急去见识外面的世界以来,失望就成了他所见一切的回答。他心里藏着无尽的爱,却无法去爱这个世界,他想把爱倾注给自己所爱的人,却没有世俗的本领让她们转身。

   走出湖堤,面前出现一大片整齐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水榭的大理石台阶下,他悄悄地在青草上坐下,夏日灿烂的阳光,正静静地散落在翠盈盈的琉璃瓦上,微风荡开细细的柳条 ,像是有生命穿过柳荫,进入了水榭里。他不想冒然走进水榭,生怕自己粗俗的身体亵渎了住在这里的精灵。

   忽然,水榭的一角有人影闪动,侧目望去,临水的栏杆已被大大小小六七个人体遮掩,看情景,那是一家老少,海生只能叹息地起身。

   这些人,明明看不明白这湖水,偏偏还想去看个明白,他离去时怏怏地想到。

   正好,此刻大路上响起汽车喇叭声,海生收回了灵魂,飞快地回到车里。

  “怎么样,灵谷寺好玩吧?”海生抹去脑门上泌出的汗珠问婷婷。

  “还不错,幽幽的,呆长了,保不准也想出家当尼姑。”婷婷语气中突然有了方妍的惆怅。

  “去你的,哪有你这么小的尼姑。”小燕用拳头垂着她的肩膀说。

   小何抓着方向盘问海生:“现在去哪?”

   海生一看表,不不到11点,说:“回去吧,沿陵园路走中山门,到新街口的莫斯科餐厅,我请你们吃西餐。”

  “好啊,我还是吃色拉和猪排。”小燕迫不及待地说。

   婷婷还没开口,胖胖的身体已经因美食的诱惑开始扭动,最后还是以客人的矜持说:“南京的莫斯科餐厅,和北京的老莫一样吗?”

  “名字一样,气派比北京的差远了,不过,也是干部子女聚集的地方。”去年夏天,小燕暑假上北京,婷婷就带她去老莫吃过西餐。在北京,干部子女没去过“老莫”,说话都不敢喘气。

   陵园路长约五公里,两侧高大的法国梧桐连绵不尽,梧桐之外,仍是密密麻麻的山林,它们将整条马路包裹在绿荫丛中,使它恍若绿海里的生命通道,通道尽头的世界任你想像。

  “见过这条林荫道,世界上所有的林荫道都成了小巫见大巫。”海生得意地对婷婷说。见她又伸舌头又咂嘴,海生更乐得卖弄:“这些树全是孙中山大葬时种的,从中山陵一直到下关火车站,你猜猜一共种了多少法国梧桐?”

  “不知道。”婷婷一猜谜就会头痛,转头去问小燕,小燕也摇头。

  “一共一万八千棵。”

   新街口是南京的地标,其中最热闹的地方是中央商场,莫斯科餐厅就在它旁边。海生叫小何先把车开回去,自己带了两个小馋嘴进了店。

   店堂的楼下是卖冷饮的地方,大热天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楼上是吃西餐的地方,因为来得早,空空的没坐几个人,三人兴高采烈地找了个临窗的桌子。

   刚坐下,小燕便急吼吼地说:“热死了,我要先来一份赤豆刨冰。”从空调车里换到热烘烘的店堂,巨大的反差,任谁也吃不消,还没坐稳的海生听了,边起身边看着婷婷。

  “别看我呀,一人一份,越快越好!”

   海生屁颠颠地下了楼,站进排队的人群里,买了两大杯刨冰,一瓶冰镇麦精露(一种发酵后的饮料),紧赶着给楼上的女孩子们送过去。走在楼梯上,发现有些不妙,他老远就能听到婷婷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这会全没了那懒散的味儿,音频高的让人想起红卫兵造反那阵子大辩论的嗓音。

  “你算哪根葱啊,在这里吆三喝四的,瞧你那德性,瘦得混身上下刮不下二两肉来,还想和我们交朋友,你要不是得了白内障就是两眼给石灰抹上了。你告你,有多远你给我滚多远。”

  “就是,有多远死多远!”这后一句是小燕的声音。北京话叫人“滚远一点”,南京话则叫人“死远一点”。

   上了楼来,海生看到婷婷正叉着腰,秀目怒视对面三个男青年,只是对面那三个既没有“滚”的意思,更没有“死”的念头。三个人都穿着军装,又都没有领章帽徽,看来是几个“军痞”。其中一个壮一点的站到那个瘦前面说:“小妞,别以为你能说几句北京话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和你交朋友是抬举你们。”

   那个刚刚被婷婷呛得灰溜溜的瘦子缓过了神,厚皮赖脸地说:“就是,交个朋友嘛,何必发那么大的火。”

  “臭不要脸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谁和你这病痨交朋友。”婷婷语速极快地呵斥着,反映慢一点的,还没听明白,她已经骂完了,正喘着气休息呢。

   几个军痞听了这话,自然下不了台,其中一个岁数小一点的,一挺胸站到婷婷面前说:“小丫头,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海生听到这,心里的火岂止冒了三丈,数尺之外,沉声喝道:“是谁说吃罚酒的!”

   小燕一看救兵到了,铁青着脸说:“就是他们,我们坐在这等你,他们上来搭讪,要和我们拼桌。我们说有人了,他们不听,那边有那么多空位不去,偏要坐这,还说要和我们交朋友,真不要脸!”

   海生把手里的东西重重往桌上一放,再把那瓶750毫升麦精露攥在手里,指着对方说:“你们是哪个大院的,跑到这里来耍流氓,有胆量的把名字报出来。”海生每逢打架,脑子就转得特快。面对以一抵三局面,毫无胜算,再说,自己现在是军人,又是党员,打架斗殴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走这一步为好,所以先开口问对方是哪个大院的。因为上这儿来的多数是军队干部子女,听了他这么一问,对面三人,包括楼上坐着的其他桌子上的就知道他也是大院子弟,即使这三个真是社会上的小痞子,动起手来,四周坐着的大院子弟绝不会袖手旁观。

  “你管我们哪个大院的。”瘦子看见海生拿着酒瓶冲着自己指指点点,心里发怵,嘴上却不甘示弱。

   远处的桌子上,有人接过了话:“胡平家的二公子,别躲呀。”话音一落,笑声四起。那瘦子红着脸往后退了半步,海生仔细打量他,依稀想起了这张脸,他叫胡小平,老爸是军区政委胡平,在今日之省城,是一人之下,他人之上的人物。胡小平当年在卫岗小学时,和沪生一个班,外号叫“二癞子”,好逞嘴皮,恶迹斑斑,还忒喜欢耍赖,打架又特别菜,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记得有一次吃晚饭时,他把从身上搓下来的老垢趁人不备丢进一个下午刚骂过他的同学的碗里,结果被发现了,遭对方揪住就是一顿拳脚,打得他倒在地上鬼哭狼嚎,全食堂都听的见他的哭声,直到把食堂管理员哭了出来,才躲过了后面的拳脚。

   胡小平此时也认出了海生,假惺惺地问:“你是梁沪生的弟弟?”

  “是又怎样?”海生鄙视地反问。

  “我和你哥哥是同学,大家都是卫岗小学的,误会,误会。”他见海生不接口,怏怏地对其余二人说:“走吧,我们换张桌子。”三个人灰溜溜地走了。

   婷婷得势不饶人,冲着他们的背影继续说:“有本事别走啊,姑奶奶才不管你是哪家的……”。直到她回头一看,小燕和海生已经坐下各自品味自己的冷饮,这才坐下来自我解嘲地说:“把我的肠子也气断了。”

   小燕把刨冰放到她面前说:“累了吧,赶紧吃点刨冰,解解渴,别和这些人一般见识。”

   接过杯子的婷婷,刚把嘴唇贴上去,听小燕一劝,又来劲了,说道:“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真给干部子女丢人。”

   刚才还火冒三丈的海生,此刻早已被她的腔调和架式弄得乐不可支,冲她一笑,又看看四周,压低了嗓门说:“小姑奶奶,早知道你这么厉害,我刚才也不必生气了。我估计整个南京城也找不到一个吵架吵得过你的。”

  “那不行,你不举着酒瓶,我骂人多没劲啊。”刨冰下肚后,婷婷又恢复了平日慢悠悠的腔调。

   回到家,两个女孩子丢下使用完的海生,继续叽叽喳喳女孩永恒的话题去了。独自一人的海生,又想起了王玲,他始终想不通她为什么还不能原谅自己,以至于自己空作了一场梦。他拿出笔给她写信,写了一行又划掉,沮丧地望着信纸发呆。他哪里懂得女孩子视爱为“茧”的思维,茧是她们的领地,她们在茧内可以由着性子为所欲为,而在茧外,她们通常要做给别人看,证明自己是个不为性欲所动的好女人。如果昨晚海生够勇敢(或够狡猾)追上王玲,用更委婉的方法去哄她,她焉能不给他台阶下。

   所以,世人总说女人爱使小性子,作茧自缚之下,性子如何能大的了。

   海生没头没脑地瞎愁了一阵,索然无味,提起电话打给东林,人不在,是他老妈接的,说他回知青点去了。日本老太太在电话里诚心诚意叫他有空去玩,他听了,心里一暖,和她一阵客气后,又打给了朝阳,这小子果然在家,“大过节的,在家多没劲啊,过来吹牛。”

  “这么热的天哪也不去,除非你请我去莫斯科餐厅吃冰饮。”朝阳不怀好意地说。

  “我呸!你不早说啊,我刚从那回来。”

  “和谁去的?为什么不叫上我。”听口气,朝阳在那一头一定很 痛苦。

  “一个北京女孩。”海生有意隐去了小燕,这点虚荣心,他还是要的。

  “哥们,不简单啊,北京女孩都泡上了,对过嘴没有?”朝阳又开始胡诌起来。

  “我今天算是领教了北京女孩的厉害,训人就像训孙子一样,你知道被她教训的是谁吗?”海生在电话里绘声绘色说了一遍。

  “胡小平这家伙,从小就欠揍,要是我在场,先揍他一顿再说。”朝阳耍完嘴皮子又说:“你要是对那个婷婷没兴趣,把她介绍给我,我就喜欢辣一点的。”

  “我劝你趁早省了这份心思。反正我是不会找北京女孩的,发起脾气来,能把你活吞了。”

   两人瞎聊了一会,就把电话挂了,海生呆在电话旁,半晌未动。他发现和这些昔日的伙伴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最没劲的是和他们谈论女人。他不明白他们是装着对女人不在乎呢,还是根本不把女人当回事,除轻蔑和诋毁,就是拿她们取笑作乐,为什么不能认真讨论女人,从心里发出一声赞美呢?虽然在孩童时代,他也划过三八线,也欺负过女生 ,但《红楼梦》里一句“女人是水做的”完全颠覆了了他,使他在异性身上寄托了太多的爱怜,太多的向往。这些爱怜和向往让他无法接受对女性的诋毁与轻蔑。

   不过呢,话又得说回来,当你需要有个人排遣自己的心情时,有个老朋友在耳边叨叨,比什么都好。

 

                                                         (十三)

   三天假期结束后,当他返回连队时,初恋变成了失恋,曾经塞满欢乐,兴奋的心,这会填满了惆怅,迷茫。奇怪的是,它们反而让自己的思维变得很忙碌,他喜欢脑子里有东西在转,既使它盛满了痛苦,也比空空的好。

   一回到军营,面对他的就是繁忙的训练,半个月后,海生的班以优异的成绩代表团里参加全师的班进攻大赛。除了射击,投弹,班战术三项基本军事技术外,还有武装囚渡和夜间袭击。前三项,各参赛队伍难分上下。武装囚渡是在长江的叉江上举行 ,每人背二十多斤的枪支弹药,横渡1000多米的江面,这是一场比体力与耐力的比赛,海生在上海二连时,就是连队的游泳小教员,有一套训练旱鸭子的方法,所以比赛开始后,率领全班从始到终都游在最前面。这令观摩比赛的多级指挥员惊奇不已,没想到这个高干子弟能带着全班夺得比赛中强度最高项目的第一。

   梁海生全然不知道别人怎么议论他,除了带队的副营长过来表扬了几句,那一大群考官始终一脸严肃的样子。

   当天夜里,熄灯号吹过不久,就响起了紧急集合哨。集合完毕,每个参赛的班由一个考官带着,穿大路,走田埂,跑出去20多里地,然后各班自己返回集合地,先到者为胜。海生从头到尾都没看随身的指南针,丝毫不差地把全班第一个带回了营房。读书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小子有过路不忘的歪才,一般人走过一个地方只会在脑子里留下一条路,而他留在脑子里的是一张图,方位,距离,地形,景象全部摄入脑中,大到一幢建筑的特征,小到路边一块石头的形状,都能丝毫不差地印在那张地图上。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天生的军人,梁海生还真是其中一个。

   全部赛程结束,谁也没想到一个18岁的高干子弟带着一个班拿了全师军第一。副师长发奖时对海生说:“好你个梁老三,给你爸争气了。”随后,他又对身后一众军官说:“这么好的苗子,立刻调到师教导队来当教练。”

   于是,海生糊里糊涂就被借调到师教导队当上了临时教员。

临行前的晚上,戴国良和海生一人一条长凳,躺在星空下做彻夜长聊。

  “临时教员离提干只有一步这遥,就等办手续了。”国良首先恭喜他。

  “我才不想当什么教员呢,我现在只想去上大学。”海生一边往胳膊腿上抹防蚊油一边说。

  “有人适合读书,有人适合习武,你天生就是带兵打仗的人。”

  “拜托了,这个兵有什么好当的,人都当傻了。”海生自然知道他的话在宽慰自己,并没有认真去听,两眼正紧盯着头顶银河里,那里正有一颗流星飞快地从头顶划过,国良似乎也在注视着它,待它消失后才说:“你不想当,只怕你父亲不同意。”做为一个旁观者,他太清楚海生今后的路了。

   海生偏偏最不喜欢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开口就说:“谁稀罕啊。”

  “听说过皇亲国戚吗?”国良被他一本正经地赌气逗乐了,笑着说:“你们现在就是皇亲国戚,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贵族,你们的路都是安排好的,你只要按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行了。”

   海生还是第一次听说中华人民共和国贵族这个词,很是新鲜地坐起来问:“就我这样,也能算贵族?”

   这个词,在1949年之后就成了反动名词,但是,到了后文革时期,许多反动的词语在年青人心中成了时尚的东西,比如贵族,在海生的心里可是个值得尊重的词。

  “这个嘛,也算也不算。”国良又开始按自己的思维方式说话:“按地位,你们这样的家庭自然是贵族了,按照老的说法,一个真正的贵族要经三代人才能产生。”

  “为什么要三代?”

  “你看啊, 第一代是打江山的,他们把江山打下了,给后代创造了富裕的家业,但是这代人是从底层站出来的,没什么文化修养,故而他的后代要想成为真正的贵族,还缺少从小的修为和开拓视野。”

   国良与海生对高干子弟的议论不计其数,两人的看法又颇为接近,所以也不忌讳在海生面前奚落那些自恃的“八旗子弟(70年代,中国的普通百姓称高干子女为八旗子弟)”。而海生听了,大有茅塞顿开之感,高兴地恨不得去拥抱一下老夫子,一阵手舞足蹈后冲着他说:“老夫子,你太伟大了!”国良被他当面一赞,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上海滩鲜有这样直接夸奖人的,通常的赞扬方式是同意,比如:对咯,我有一个朋友贵族气质老好个伊拉爷爷曾经是资本家。如此夸奖既不显得大惊小怪,也不失身价。

   为了对海生的狂喜表示回应,国良一起身从长条凳下拿出一只盖得严严实实的大茶缸,又把海生的杯中水倒掉,将茶缸内之物倒了一半给他,最后还要仔细看看,确定正好一人一半,方才递给海生说:“来,喝一口。”

   海生接过杯子一闻,乃大喜:“哈哈,又是封缸酒,我喜欢。”

  说罢,两人一碰杯。

   一口酒下肚后,戴夫子想起另一件事,说道:“我给你做的印章,已经叫家里把鸡血石料寄过来,我刻好了给你送去。”

   自从戴国良在部队里小有名气之后,凡是能和他套近乎的,上至营、连领导,下至班长、党员,都来问他讨个印章,唯有海生没开过口,不是他不想要,而是隐约感到不该掺合进去。虽然国良只比自己大了两岁,他却把他当师长对待,凑这个热闹,似乎给他填了麻烦。反倒是前不久,国良主动问他为什么别人都找他刻章,偏偏你不要。他听了海生解释后,心里一暖,说道:“别人可以不给他们刻,你,我是一定要送一个,我用珍藏的鸡血石为你刻一枚。”

   这会听国良重提,海生好生感谢,同时不忘告诉他:“你要的《红楼梦诗抄》,我叫我妹妹直接寄给你。你知道吧,我把你抄给我的自己写的几首古诗词拿给她看,她再给同学看,都说你的字和字帖一样。”

   戴夫子听了嘿嘿一笑,看上去他对女孩子们的赞赏挺受用的,拿起茶缸,他悠悠地呷了一口说:“我想起文革初期写大字报的一件趣事。听说过启功吗?”

  “听过,字写得很好。”

  “对,尤其他的行书,堪称当今天下第一。文革初期,他被打成牛鬼蛇神,被强制去打扫校园。学校里的造反派要找人抄大字报,便把他叫来说:你不是会写字吗,把大字报抄好了贴出去。写字总比扫地好,启功便负责抄大字报。结果,白天贴出去的大字报,到了晚上就被人撕了,造反派以为有人破坏,赶紧去查,一查才发现撕大字报的什么都有,甚至还有几个造反派的头头,大家把撕下的大字报都当作墨宝藏起来了。”

   海生听到这儿,两只大眼睛在夜色下闪着光,他太羡慕那些造反派了,追着问:“真的还是假的?”

  “应该是真的,我是在干校时,听那些老家伙们说的。”

   海生拿起杯子就是一大口,待酒气窜出喉咙,又问:“启功是人先出名还是字先出名?”

   海生这样问,全拜跟戴子夫认识半年,耳闻目濡所致。戴子夫曾私下里对他大胆地说过,鲁迅包括伟大的领袖在内,他们的字是沾了他们名气的光,才被叫好。不过他俩的字,是绝对可以登大雅之堂的。这是海生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堂堂正正的评论两位伟人,就像是在他的眼前多开了一扇窗,世界一下子就变得真实了。

  “他是字先出了名,人才出名,算是字出名在先。”戴子夫头头是道地说。

   是夜,他俩一直聊到远处的公鸡打鸣,才钻回各自的蚊帐里睡觉。

   此后,海生常常会想起国良关于“非三代不能产生一个贵族”的精僻见解,他骨子里本就是一直崇拜西方文学的高贵气味,喜欢莎士比亚,大仲马,普希金,歌德,罗曼·罗兰那些贵族化名家,如今,国良一下子把他的崇拜给贯通了。他自:自己的爷爷是地主,到自己正好是第三代,正好符合一个贵族要三代才能产生的条件,能不能成为贵族,就看自己了。

   师教导队,在师部的营区内,营区紧挨着一个乡镇,有南北和东西两条大道在这里汇合,于是,嘈杂与热闹也在这里交集。教员宿舍在西南角上,两人一间,没有严格的起居规定,晚上可以在灯下读书至深夜,太符合海生习惯了。教员宿舍前有条小马路,隔着马路不远,是师部的家属区,孩子的嬉闹,女人的进出,间夹着大人小孩的吆喝,不时进入眼帘耳畔,常常会把海生带回自己的童年时光。

   到教导队,他又给王玲写了封信。他始终不敢相信那个曾经和他深情相拥的恋人,说分手就分手了,她是如何能放下那段珍贵的情呢?而他现在是多么需要她的只字片言来救赎。他已经无法挥去她柔软的身体姿意地倒在自己怀里时产生的美妙感觉,还有两人紧紧相拥时,性欲膨胀的疯狂。每当他想起那些缠绵的时光,性的源头就会传来不可抗拒的欲动,那隐藏在羞涩之下的欲动,令他亢奋和浮想,他是如此堕落地幻想着女人赤裸的身体,尤其是藏在粉润的大腿内神秘诱人的性器。他曾经窥视过丽娜和顾红的裸体,但根本无法见识她们的性器,就在不久前,他还兴奋地肯定,王玲会是他揭开最后秘密的天使,然而,她拨动了他的情弦后,便莫名其妙消失了。面对泛滥的情欲,他无法收拾,只能像个伪君子,把所有荒唐的念头藏在五星帽徽之下。

   和连队一板一眼的紧张生活比起来,教导队的生活是松散的,尤其是这段没有学员的日子里,衣服上没有汗渍,鞋子上见不到泥土,没人早晚管着你,也用不去管别人,成天开会学习讨论国家大事。在这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学习模式下,每个人都练成了一套耍嘴皮的功夫。三年前,他还是“新兵蛋子”时,见到“大学校”人人口若悬河,心里佩服的要死,但是三年后的今天,只剩下不屑和可怜。在私人时间里,海生就缩在房间里看书练字,尤其是他看得那些书都是见不得人的, 因此,甚少见他抛头露面。有时看书累了,就到小镇上溜达一圈,高兴时打打牙祭,小日子倒也轻松,只是久了,也无聊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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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话说:三世封侯,始知穿衣吃饭。
白白十两金2022-10-03 02:14:24
其实海生把贵族和精神贵族混为一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