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漂泊在山里的船》
(一)
在芜湖的南郊,有一条宽约百米,水清见底的大河缓缓流过,静静地注入长江。因为有了长江,很多时候人们都忘了它的存在,它就是皖南第一大江——青弋江。每到汛期,山洪倾泻,青弋江水位高涨,深山里伐下的巨大林木顺流而下,浩浩荡荡,挤满了江面,直达安徽第一大水道芜湖,再从那分向全国。千百年来,青弋江就是如此把群山里的居民和中华文明牢牢地拴在一起。
去泾县的路,倚青弋江而筑。此刻,海生正站在一辆军用大卡车上,捂着一只大口罩,任初冬的冷风吹进脖子,冰凉着胸膛,他像一只回归大自然的鸟儿,愉快地欣赏着周边迷人的风景。或许是当年大别山留给他的印记太深,他一看到远处白云缭绕的大山,就仿佛走进了一个他向往的世界。
很远很远,就能看群山巍峨的身姿,重重叠叠的山峰把天的一角都遮住了,那气势绝对比儿时看到的大别山还要壮观。由于是枯水期,青弋江原有的河床上只剩下细细的水流。细水时而分成若干支流,绕过袒露在河床上形态各异的巨石,磕磕碰碰地冲向远方,时而溢出形成一片清水潭,如同一面面天然的镜子,远近的一切,在水里清晰可见。
到了泾县县城,卡车大声吼叫着开进了县城最大的泾县宾馆吃午饭。看驾驶员熟门熟路地四处张罗午饭,一定对这里很熟悉,待对方坐定,海生开口问他,泾县有个桃花潭在什么地方?驾驶员似乎连听都没听过,很轻蔑地就把在他心里转了无数圈的问题打发了。在军队里,驾驶员通常比一般战士高人一等,眼前这位正是那一类人。海生见话不投机,又换了个问题。请教他什么时候能到驻地?对方埋头吃喝要紧,头也不抬地从油嘴里吐出四个字:天黑之前。一看这架势,海生肚里还有许多问题自然就不方便问了。他有个怪毛病,凡到了个陌生的地方,碰到什么新鲜事,总是会生出许多好奇来,这些好奇,在大部分人眼里都可笑至极,他却傻乎乎地非在心里弄明白了才罢休。
午饭后,驾驶员把车开到集市上。同车的给养员买了些猪肉和蔬菜,海生帮着一块弄上车,到了下一个岔路口,又接了两个年青的女人,看情景,她们早已等在那了。两人一边和坐在驾驶室里的驾驶员、给养员说笑着,一边熟练地爬上了车厢。上了车,两人冲海生一笑,见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就自顾自聊着。海生虽然一脸正经,耳朵却不正经,风里风外地听了个清清楚楚。一个脸上皮肤黝黑的,带着浓重的乡音,另一个长得有几分妩媚的,操一口上海普通话,海生断断续续地听着,忽然有个发现。说普通话的姑娘反倒不停地奉承对方,按常理,无论长相和气质,都应该对方奉承她才对。
车离开了县城,继续向南,此时公路两边已是山峦起伏,再也看不到开阔的天和地。大卡车吃力地爬上一个大坡,又飞快地冲下去,然后再爬......,也不知翻过多少座山,刚看到一块稍为平坦的盆地,车往右一拐,驶上了一条坑坑洼洼更难走的山路,车开得愈加慢了,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像是在扭秧歌,不停地躲闪着坑洼。扭着扭着总算看到了一块界碑,上面写着“黄田”二字,那个说普通话的姑娘看他在注意界碑,似乎猜中他是初来乍到,对他说:“快到了。”海生感谢地笑了笑,还是一言不发。他刚打完防异性的抗生素,此刻注意力,全被美丽的山色吸引了。
颠簸了20多分钟后,卡车总算驶到了路的尽头,这里有一片被苍翠的群山环抱的盆地,周围四散着许多屋舍。盆地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院落,院落中间是个上下两层的大屋子。从屋顶的装饰物看,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
听到汽车的喇叭声,有军人从院落里走到前面的场地上,看来,这就是机二连的驻地,海生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的连队不仅驻扎在秀丽的群山中,还住进了古色古香的楼宇里,他兴奋地背起背包,跳下车,一只手提着行李,另一只手和给养员一块提着一筐蔬菜,走上通向大屋子的石板路上。
这幢藏在深山里的巨型建筑,四面被山上流下来的溪水环绕,人未至可先闻溪水潺潺的低吟。院落前的青石板桥是进入院子的唯一通道,踏上青石板桥,可见远远绕来的溪水,从水底光滑的石块上欢快地滑过,又隐入覆盖在沟渠上的野藤之中,最后跌入桥下的水潭里,早已有些小鱼儿在那迎着溪水欢快地游弋。海生见了,人还没走近院子,心已经醉了,呆呆地立在石板桥的中央,直到后面的给养员隔着竹筐催他,才恋恋不舍地过了桥。
给养员见他稀罕的样子,便讲起了故事:“明朝时,黄田这里出了个宰相之类的大官,大官的母亲从没出过远门,也没见过船的样子。为了孝顺母亲,他特地造了这个外形像船一样的大屋给母亲住。这船屋上下两层,共101间房间,房间多的像迷宫一样。”
听说叫船屋,海生迫不及待前后打量着,由于身处墙根之下,无法看见大宅的全貌,只能见到院门前向南的一面。这一面的场地两侧,支了两个篮球架,成了连队的篮球场。古时候,富贵人家院门外的场子,是个摆排场的地方,场地越大,排场越大。从布局上看,这儿应是船屋的船尾,它的宽度正好和屋体一样宽,可想而知,这船屋的宽度,超过了一个篮球场的宽度,场面可算大气。
跨进院门,是铺满青石板的前院,前院两侧有厢房,右手的一侧屋顶已架起烟囱,显然已当作厨房了。左右厢房有回廊通向后面,前院的中间是第二道墙和中门。沿着石阶走上中门,里面是个小花园,稀稀落落地残留着几棵小树,两侧是一般模样的厢房,顺着居中的石板路,一共走了四进,才到了最后一进,也就是船头,连部就设在这里。
海生踏上中厅,正准备喊报告,偏门一响,走出一个壮实的高个子,身穿运动衣裤,怀抱一个篮球。海生一见他的年级,自觉地脚跟一并,敬了个礼说:“报告首长,我叫梁海生,从团里来报到的。”那人也不搭话,伸出手臂接过海生递过来的调令和党组织关系介绍信,看了一眼,又踱到了另一边门口,一亮嗓子叫道:“老袁,那个小梁到了。”
海生迅速在心里揣摩这个有点像郑发钧的干部,应该是连长之类的,而且对他的到来很不以为然。
听到声音出来的老袁是个龅牙,他看见海生立刻堆起了笑容说:“小梁,你好,你好。”海生急忙再行军礼,紧握他伸过来的热情的手。对方自我介绍说:“我是指导员袁洪清,这时连长杨正群。”他叫住一只脚已经跨出中厅的连长,“老杨,你先别走,这小梁去哪个班,还是由你决定吧。”
杨正群边往外走边说:“就按先前说的,让他去二排六班。”
他的冷漠很在理,一个受了处分的高干子弟塞到自己的连队,绝不是什么好事,被晾的海生心里很理解杨连长,尽管他的态度令自己无地自容。
袁洪清只能一边派人去找二排长,一边和他说着客套话:“早上刚接到电话说你要来,这么快就到了。”海生听了暗笑,这算什么话,我总不能在外面过一夜吧。
二排长董芳林,人略有些清瘦,典型的江南水乡长大的,两人一攀谈,果然他是江苏宜兴人,海生对他的感觉顿时有了加分。董芳林把他领到六班,召集全班人员介绍了一下,海生就算到了个新家了。六班原有个班长,加上梁海生,变成了一个班两个班长,他这个班长显然是多余的,好在他对这种事不在乎,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个社会都是多余的。等大家熟了,觉得这个高干子弟不难相处,也就没了芥蒂。
在当年看押空四军林彪余党时,海生背诵的成语词典里,有一句叫“如影随形”,住进船屋没几天,他就尝到了这句成语的厉害。他发现,自己只要一出船屋这个院落,总会有人不离不即得跟随他,他再一次感到自己是个被监视的对象。一天黄昏,排长董芳林约他和6班另一个班长苗军一道在船屋周围的村中小路上闲逛。说说笑笑中,最靠近船屋的农舍里走出一个相貌娇美的姑娘,收拾着屋前竹竿上晒着的衣物。虽然脸没朝他们看,却很诱人地撩了一下额前的秀发,三个人都看在眼里,又都相同地猜测,那一撩给是给何人看的。董芳林冲着海生神秘地一笑说:“这是地雷一号。”
海生还是第一次听到“地雷”的说法,莫名其妙地望了望即将走回屋里的村姑的背影,再问身边两个人:“她是‘地雷一号’,谁是‘地雷二号’?”
“走吧,我们带你去一个一个数一遍。”排长一脸坏笑地说。
顺着溪边小路,走到船屋的船头,半坡上有座和船屋风格一样的小白屋。从高处看下去,就像是大船前领航的小舢板。小白屋的烟囱此刻正冒着阵阵炊烟,门前晒衣服的竹竿上,挂着各种色彩的衣服,它们和本地人自纺的青布衣裳全然不同,其中还夹杂着几件令男人注目的小内衣。排长和苗军在通往小屋去的岔路前停住了脚步,苗军告诉他:“这里是2号、3号、4号地雷。”
“这三个人都是上海知青,按漂亮和不漂亮排位。”董芳林补充道。
海生这时才恍然,原来为了防止住在居民之中的战士违反纪律,连里把凡有潜在勾引力的女青年,都称之为“地雷”,并编上了号码。
一圈走下来,共数了17颗“地雷”,其中第12号,还是个刚生了孩子的母亲。路过她家时,她正坐在门槛上奶孩子,红润的圆脸上透着少妇丰秀的气息,看见他们就招呼:“排长,班长,来坐坐啊。”声音和人一样美,毫无山里人的土气。
山村里好一点的居民,屋子都是用大圆木、大石块建成的,院门自然也高大,3人走上去,倚着高大的门墙就和她聊上了。她一侧的乳房全坦呈着,雪白又丰腴,孩子的小嘴紧紧地叼着乳头,闭着眼呼哧呼哧地吸吮着。海生从来没有这么近观察过女性的乳房,而且还是如此美丽的乳房,看得他砰然心动,他用眼角扫过两个同伴,他们嘴里说着闲话,眼睛都没闲着,紧盯着年青母亲的胸脯。若是一个人,海生绝没有勇气在这站下去的,既然有两个领路的在,他也就厚颜无耻的跟着饱眼福。他相信这女人此刻也感受到男人们贪婪的目光,她一点也不扭捏地迎着他们的目光说笑着。
离开她的家,海生装作很懂的样子问:“她已经生过孩子了,还算地雷吗?”
“你不知道,连队刚来时,还没住进船屋,全住在村民家里,6班就住在她家,她和她丈夫都是黄田小学的教师,刚结婚,还没怀孕,那时她是村里的美女,人大方又热情,我们那时可紧张了,天天提心吊胆的,生怕发生什么意外。”董芳林兴致勃勃地讲给他听。
海生听了,心里禁不住一笑,第一个让人提心吊胆的,该是他们自己。
夜深人静后,习惯晚睡的海生在黑暗里回放黄昏数雷那一幕。想着想着,脑子突然一亮,原来排长带自己去数雷,是绕着弯子给自己打预防针呢。他是生怕自己再做出什么荒唐事来,但是明里又不便讲,就借数地雷来提醒自己。想到这,他的心不免又被刺痛,不过,他还是挺感谢对方的良苦用心。并没有直接告诫自己,什么不该做,而是用委婉友好的方式暗示自己,证明他相信自己是个明白人,这或许就是江南世风让他喜欢的地方。
显然,这里的人都知道自己受处分的事,他躺在黑暗中无奈地苦笑,虽然已经混到了里外不是人的地步,暗地里苦笑一下的勇气还有。
在部队里,篮球是一个连队兵强马壮的标志,篮球打得好不好,常常关系到连队的脸面。猫在深山里的机二连,恰巧在这遇到了个篮球冤家,黄田中学的校队。杨正群带着球队几次和他们交手,总是差一口气赢不了他们,心里好不甘心。海生来的第二天,就在球场上露了一手,远射近投都有两把刷子。同场打球的杨正群当时什么都没说,心里却想着有机会能找黄田中学报仇了。
军队的基层,是个雄性荷尔蒙泛滥的世界,男人之间,就是凭实力说话。
在此后不久的冬季军训中,杨正群真正改变了对粱海生的看法。
那天是手榴弹实弹考核。作为工程部队,机二连没时间安排日常训练,只是在实弹考核前讲了讲投弹要领和场地安全纪律,就开始考核了。
考核场地设在一片割了稻子的稻田里,这片十来亩大小的稻田,用来做实弹投掷现场的确小了点,可它是附近最大的空地了,找不到比它更好的。轮到海生投弹时,他涎着脸对掩体里指挥的连长说:“再给我一个吧?”
“不行,一人只能投一颗。”
“我不是要投两颗,而是两个放在一起投。”
“胡闹,哪有这样投弹的。”杨正群毫不客气地批评他,心想,干部子弟就是干部子弟,投弹也会出花头。
海生小心地道出了原委:“我担心我投出去的手榴弹会在空中爆炸,这片场地太小了,万一......。”
手榴弹的爆炸时间是拉开导火索后5至6秒钟,而手榴弹在空中的平均飞行速度是每秒15米左右,再加上它的飞行不是直线,而是弧线,因此,当它飞到50米后还没落地,就有可能在空中爆炸。地上爆炸,弹片向侧上飞出,杀伤半径30米左右,空中爆炸,弹片四散,杀伤半径远远超过地上爆炸。要在战场上,空中爆炸威力肯定大,不过眼下,则是危险更大。
杨正群当了十年兵,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忙问他:“你能投多远?”
“六、七十米吧。”
“你就吹吧。”杨正群怎么也不相信这个身高只有一米七的城市兵,能投那么远。他叫通讯员拿来了一颗教练弹,说道:“你能把它投到60米外,我就同意你两个一块投。”海生接过教练弹,看着前方,一个垫步,挥臂甩出,教练弹远远落在最后一道50米白石灰线外。杨正群这才相信这小子不是在吹牛,他二话不说,拿了两颗真弹给他。
“你有把握不会出事吗?”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的连长最后一刻还是不放心。
“放心吧,我以前投过。”梁海生把两颗真弹在手里攥好,用小拇指扣上两个拉环,使劲一甩,两颗弹均落在40米处。
随着一声爆炸,杨正群和全连100多人算是领教了梁海生的厉害。
建筑工程部队,顾名思义不是战斗部队,是穿着军装的工人。他们的对手是山洞、道路和桥梁,而机械连的工作则是与挖土机、推土机、发电机、铲车、汽车等打交道,一年365天,和枪打交道只有冬训这一次,所以,海生一生的军事本领在这毫无作用。他要想成为有用的人,一切必须从头学起,而他对那些庞大的铁疙瘩几乎没有兴趣,在新的家,他延续着背上了处分后的沉默与索然,尽管他的心还是一如既往地开放,却只是对着默默无言的青山、白云。
这个看上去成熟了许多的梁老三,内心的迷惘反而越来越多,只是教训告诫了他,许多事不能做,而现实又点拨他,许多话不能说。如果说,这些也算成熟,充其量是生存上的成熟。无奈的是,在这个时代里,生存上的成熟远比思想上成熟重要。
(二)
相比遍布的地雷来说,海生更感兴趣的是船屋。由于寒冬,部队停止了施工,他稍有空间就在船屋里四处乱转,从砖上刻的字到窗上的木雕,从圆柱下的石墩到满地的青石,他都要琢磨一番,满心希望能找到什么被人遗忘的物事。结果,唯一的发现是无法找到第101间房间。这个有500年历史的两层楼建筑,正好是楼下50间,楼上50间。由于年代久远,二楼的楼板多出已经朽烂,全连人员都住在楼下,楼上不住人,也不许随意上楼走动。
海生从小就是沉湎于寻物的怪人,他曾因沪生随口说一句:家里可能藏有国民党逃跑之前留下的反动文件,就悄悄地把三层楼每个角落都翻了个底朝天,连放水箱的天花板上面,都爬上去找了无数遍,虽然连个黄纸片都没发现,却依然乐此不疲。
为了找到船屋最后一间屋,他一个人多次溜到楼上,蹑手蹑脚地行走在楼板之间的格档上,从小爬墙、爬树、爬房顶,他练就了绝顶的猫步,凭着猫步,他小心翼翼地查看了所有的房间,这第101间始终无法找到。就在他失去信心时,一次胡思乱想令他心念一动,踩着猫步他便上了楼。
二楼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只有最里面的一间,也是连部头顶上的那间厅堂里,摆放着一幅带底座的巨幅领袖像,像上布满了灰尘,看情景,有几年没人动它了。狂热的领袖热后,全中国留下了许多领袖像无法处理,烧毁和遗弃都会被定罪,只能收藏在某个地方,一放就是数年,其实那和遗弃没什么区别。由此看来这船屋,也是当年贫下中农向领袖献忠心的地方。
上面这一段,正是海生胡思乱想的内容,而令他心念一动的也正是那幅巨大的领袖像。他悄无声息地来到连部头顶上的厅堂里,慢慢挪开描金的木底座,果然在墙上找到一扇木门。推开木门,里面是一间只有三面墙的房间,门对面的墙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夹角。他记得古建筑都是四面墙,从没见过三面墙的,圆形的他见过,大院里那幢标志性大楼顶部的钟楼内部,墙是圆形的,顶也是圆的。
他好奇地走进去,数尺空间里什么都没有。夹角的两侧各有一排窗户,他用手去推,有木闩扣牢了,移开木闩,一层重重的灰从打开的窗户上落下,他略退一步,避开纷扬的灰尘,再凑近时,不禁心神一凛,窗外竟是一片婀娜的紫竹林。紫色的节竿,碧绿的叶子,细细地腰身由着山风摇曳,寂静的天地间,只有它们忽有忽无地沙沙声,他脑子里不由地掠过东坡先生那苍老的一声吟:“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紫竹林并不高,正好长及窗沿之下,从摇曳的竹梢上看出去,两侧群山由近及远,逶迤壮丽,在正中相汇之处,像是被劈开似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豁口的底部正好被紫竹林遮掩,豁口之上是蔚蓝的天空,原来这三角屋就是船屋的船头,前方那一片天空就是大海,置身窗前,就能尽享扬帆起航的意境。
为自己的发现得意欣喜之后,海生不禁怀疑,如此处心积虑的设计,当年那满头白发,屁股下坐着红木椅子的大官之母,能从这窗前品出什么味来吗?抑或这压根只是摆个样子给别人看的,告诉周围的乡亲,大官之母如何与众不同。
窥破了船屋最要紧的奥妙,海生兴奋地流连忘返。最后索性端来一盆水,将窗子擦干净,再找来一个凳子放置窗前,手执一本书坐下,装模做样地享受了一阵,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从此,这儿就成了他的圣地。
从船头唯一能看到的居民,是左前方那间住着三个女知青的小白屋。在黛色的坡草和杂树中它就像一块白玉,尽管那白墙早已被风雨烟雾侵蚀的不忍细看,但依然格外显眼。让海生关心的,当然是住在里面的人,仅凭“上海知青”这几个字符,就能激起他无数联想。比如她们如何应付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胭脂店的生活,如何用白嫩的手拾柴烧饭,赤着脚在水田里干活。
他在窗前莫名其妙地杞人忧天,多半是为了那个一直藏在心底的上海女孩幽发的,他清楚地记得,当年丁蕾也是到皖南插队。
这三个女孩,一个很胖。不是肥胖,而是高高大大的那种,一望就有种做事总不能让人放心的样子。另一个又瘦又弱,瘦弱的身体就像一条死胡同。这两人让他想起戴夫子的一句经典:世上最好看的、最丑的女人都在上海。
还有一个,海生和她有一面之缘,就是那个同他一道站在卡车上,从县城到黄田,说着上海普通话的女孩。她说话有些像丁蕾,嗲嗲的,人也长得有几分姿色,应该就是“地雷2号”吧,至于谁是3号,谁是4号,他无法确定,也没兴趣。
黄田这儿,每年都有大雪封山的日子,大雪一来,世界就像凝固了似的,开门是雪,抬脚是雪,举目是雪,犄角旮旯都是雪,连漂亮的紫竹林都被大雪压得服服帖帖的,目光所及,处处是白茫茫的天地,仿佛和尘世断了来往似的。这可把城里长大的海生魂都勾了去。天刚放晴,趁大家窝在屋里打牌下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船屋。
过了石板桥,跟着别人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往前走,路旁数米宽的沟渠,几乎全被大雪覆盖,只剩一条湍急的细流从中流过。路过知青屋前,正巧看见“地雷2号”和那胖女孩蹲在溪水边的大石块上洗衣服,茫茫天地里,3人6眼对了个正着。“你们好。”海生装作和路人很有礼貌打招呼那样问候了一声。“2号”显然还记得他,用“原来是你”的口气应了声。
她这一应,忽然给了海生想和她们攀谈的勇气:“大雪天还洗衣服,不怕冷吗?”
“2号”并没有不理不睬他,而是略略抬了一下头说:“没办法,趁天晴了洗好赶紧晒出去。”
海生得寸进尺地踩着她们的脚印,小心翼翼地顺着石阶往下走了几步,走到用不着大声说话的距离问:“听说你们都是上海人。”
“是啊。”那胖胖的女孩抢先回答,说完却被“2号”斜了一眼,像是怪她多嘴。
不过,在海生看来,那一眼是异性面前的怪嗔,当年在明光中学的红卫兵团里,他见过,于是趁机说:“我小时候生在上海,算是半个上海人。”
“你住在哪个区?”2号一边揉着手中的衣服一边问。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永嘉路,离文化广场老近了,叫什么白露登公寓。”海生嘴里居然也蹦出了半生不熟的上海腔。
那胖女孩一听来劲了,用上海话说:“哎呀,依拉家就住在复兴路襄阳路这块,离永嘉路只有两分钟。”2号听了,抡起湿漉漉的衣服甩在胖女孩的手背上,对方也不躲,痴痴地乱笑。2号再转过来问海生:“那你们家为什么要搬走呢?”
见她总算是面对面和自己说话了,海生赶紧答道:“因为我爸爸调到南京工作,所以全家就搬到了南京。”
“听说南京老好玩的,有中山陵,还有玄武湖。”胖女孩这次学乖了,脸冲着2号说话,当然一旁的解放军也听得到。
“是吗,我没去过。”2号不紧不慢地回应着。
“春节快到了,你们不回去过年吗?”海生另起了一个话题。
“我要回去的,阿拉妈老想我的。”胖女孩望着湍急的溪水呆呆地说。
“你不回去?”海生这话是冲着2号一个人问的。
“没想好,回去一趟挺累的,要坐一天的车,每次我都要晕车,我最怕了,再说,最后还是得回到这里。”2号说完了,朝他无奈地一笑。
尽管心里觉得还有许多话想问,海生又怕第一次接触问得多了,太唐突,于是说了声:“你们忙吧。”转身往上走。
身后传来胖女孩的声音:“喂,怎么称呼你?以后有事好找你。”
“我姓梁,叫我小梁好了。”
春节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传了多少年?不知道。估计祖宗的祖宗编出年历那会,就已经有了这一年之始的节日。后来的祖宗们就不断地往它头上脚下增加热闹的节目。到了1949年后,春节期间又多了一个喜庆的节目,叫“拥军爱民”。每到春节,拥军爱民活动可用一个词来形容,叫做“铺天盖地”。全国凡县团级以上单位都要组织大型联欢活动,县团级以下呢,从公社到连队,除了干部之间吃一顿外,双方还要出动人员互相服务一下,这叫做把工作落实到实处。年复一年,到了1974年春节,在泾县黄田这么个山沟的山沟里,军民双方依样花了一个葫芦。过年前,公社妇委会组织了一帮小媳妇大姑娘来帮子弟兵洗被子、衣服。
一大早,连队事先组织了战士们站在船屋的门里门外夹道欢迎,配上喧天的锣鼓声,引得附近的村民都跑来看热闹。由于机二连初来时在民舍里暂住过,和村民都很熟悉,女人们进了船屋,就被熟悉的班排接了去。人群中,海生意外地发现2号也跟着进了船屋。
“你好,你也来凑热闹啊。”他迎上去说,虽然他至今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但他很愿意在公众场合展示两人熟络的交情。
“没办法,一大清早,她们就来敲门了。”本来有些尴尬的2号朝他抿嘴一笑。
其实道理很简单,难得这么热闹一回,里面夹进一个漂亮的城里姑娘,更能给那些小媳妇大姑娘们长脸。
“小倪,你好,怎么把你这个上海姑娘也请来了。”说话的是从海生背后冒出来的董芳林,他这才知道,原来她姓倪,一个搁在心里已久的谜总算解开了。
“拥军爱民,人人有责嘛。”
海生发现小倪在排长面前说话变了腔调,似乎有点油。
“好吧,这是6班长小梁,你跟他去,张老师她们也在6班。”排长安排好就匆匆走了,海生头一回碰上这种事,把自己的衣服交给毫不相干的女人去洗,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反倒是小倪在一旁催他:“走啊,小梁班长。”
张老师就是12号地雷,那个坐在门槛上奶孩子的漂亮村姑。此刻正和几个小媳妇在屋里忙着拆战士们的被子,看见他们进来就说:“小倪,你来得正好,这里还有一床被子,交给你了。”
海生一见那是自己的被子,红着脸说:“这被子才洗过,不用洗了。”
“小梁班长,别不好意思啊,让小倪洗你的被子,是你修来的福分。”张老师一句话,把全屋的人都逗乐额。海生只好让小倪上手拆被子,自己在一旁做下手。
手脚麻利的女人们很快就洗好了她们抱走的衣物,连部让每个班用背包带在球场上拉一道晾衣物的绳,洗好的被套、床单等就晾在上面,女人们还用细竹子从内里把被套撑开,让风吹进去,这样就干得快一些,由此一来,整个球场变成了绿色的池塘,站在里面忙的和站在外面看的,心里都乐悠悠的。
小倪是最后一个提着洗衣篮出现在场地上的女人,众目睽睽之下,她想大方也大方不起来,匆匆找到6班的晾衣绳和小梁班长,两人一块把被套抖开后,小倪脱口问道:“你的被子上从哪弄了几块油渍,洗也洗不掉。”
尽管她问得细声细语,还是被旁人听到并迅速传到所有人的耳中,引起了一阵疯狂地笑声,把他俩个都笑成了一样的大红脸。小倪莫名其妙,但她意识到自己肯定说错了什么,因此而脸红。海生当然清楚“油渍”的来历,难堪的不行,又不好意思走开,男人嘛,这种时候溜号,岂不像个逃兵,只好红着脸陪大家笑。
这个春节,海生没回家,他持续着沉默,连信也没写。以前,他的通信人多达十几个,现在除了戴国良,还剩下一个方妍。国良是主动给他来信的,拿到他的信,心里温暖的直想哭。和方妍的信,以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进了山里,反而频繁了起来。只因他心里存一份侥幸:她或许并不知道自己的丑行。所以,她就成了一个留给自己可以透透气的小孔。
大年三十晚上,全连会餐。营里的刘副营长来参加会餐时,特地转告海生,林团长让他一定给家里打个电话。吃罢年夜饭,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小燕接的,听得出那边很热闹,小燕要去叫老爸,海生拦住了她,叫她在电话里讲讲那边热闹的情景,小燕给他报了一串人名和一串菜单,还直可惜他不能回来。放下电话,他独自回味着小燕的话,每想到一个人,心里便苦笑一声。许多事他都能做到不想,但却无法忘记。自囚也好,无颜也罢,或者装作喜欢深山的避世者,总也无法去掉心里那个死结。
不过,他还是很开心,电话帮他逃避了许多无法面对的东西,而“家”,有时候只要在心里,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