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09-12 20:20:56

第三章《相信是一首歌》

(一)

   1921年深秋的洛阳城,公鸡刚打鸣,军阀吴佩孚的军队,就已经在街上招兵征夫。此刻,正好有个流浪少年路过,他心想当兵管吃管喝,还有军饷,便大大咧咧地走上前说:“长官,俺愿意当兵。”于是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穿上“号子皮”扛起“东洋枪”,成了一名大头兵。他就是后来威风凛凛的解放军上将—许世友。

   时间到了1969年冬,这时的中国,年轻人最好的选择依然是当兵(尽管此兵不是彼兵),不管是城里的,还是农村的,是梦想成为毛主席好战士的,还是盼望能吃上一口军饷的,是为解放全人类甘洒热血的,还是逃避上山下乡的,只要穿上了军装,他们的世界就会改变。

   清晨,南京火车站,离候车大楼最远的站台上,缓缓地驶进了列脏兮兮的货车,大约它也为自己灰不溜瞅的身形有些害羞,丢下了一节闷罐车皮,就悄悄地开溜了。隔着一道道站台和站台上重重叠叠,绿白相间的水泥柱,没有人会留意那节闷罐车的存在,只有里面的人才在意自己的存在。

   靠在车厢里一角的瞿中伦,睁开疲惫的眼睛,看到一线白光从门缝里透进,才知道天亮了,从离开家乡新沂到现在,火车行驶了足足一个漫长的冬夜,记不清中间停了多少站,疲惫的身体唆使他盼望这就是终点站—上海。

 “哐当”一声,沉重的车门被打开了,带队的军官大声说道:“带好各自的行李,按顺序下车!”顿时,车厢里“哗啦啦”站起来近百号人。所有的人心里想的和他是同一个问题:“上海到了吗?”等下了车,排好队,才被告知,这儿是南京站,他们要在这换车去上海。

   瞿中伦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他揉着酸痛的太阳穴,冰冷的晨风掠过,他伸手拉了拉崭新的军装,想想自己已经是个不愁吃穿的解放军战士了,心里再次拥起幸福的喜悦。他虽然没到过南京,但知道它是家乡的省会,他的家乡—新沂,是江苏最穷的县之一,每年到了开春季节,就吃不上粮食,尽管没有人饿死,但是那种被饥饿折磨的感觉,对于把思维活动用于抑制饥饿的人群来说,如同灾难一般沉重。

   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他自幼体弱多病,父母把他供到初中毕业,碰上文革,就缀学了。由于无法胜任农活,当大队支部书记的舅舅就按排他在村里的小学做代课老师,没有工资,按一个全劳力记工分。年初,他第一次参加征兵,因为身体不合格,没当上。这一次,征兵小组就往学校里,他费尽了口舌,舅舅又出面求情,再加上带兵的喜欢有文化的人,三方的劲使在一起,当兵的门就被挤开了.和全国所有的农村一样,在他的家乡,能当上了兵,就算脱离了苦海,如果在军队里入党提干,那就是不得了的事,家里人出门都带三分笑。因此,现在的他,一只脚已经跨出了苦海。

   在寒风里吹了没多久,瞿中伦这对人马就被调到一号站台,和另一队新兵合编在一起。这队新兵和他们农村兵有明显的不同,不仅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混身上下每个动作都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就连他们戴在头上的军帽,后檐都比别人故意顶高一些。双方站在一起除了身上的衣服颜色一样,再难找到相同之处。

   不一会,一列客车驶入一号站台,整支队伍上了最后两节车厢。瞿中伦被安排和一个比自己矮半个头,满脸孩子气的城市兵坐在一起,他十分惊讶,居然还有这么小的兵,和自己教的学生年领差不多。车轮刚动,小兵就站起来,四处张望着,末了,才把视线落在他身上。

 “喂,你们从哪里来的?”对方直截了当地问。

 “从新沂。”

 “没听说过,远吗?”

 “靠近徐州。”

 “徐州,就是彭城,对吗?”别看对方小,却一点也不怯。

 “对了,古代叫彭城。你们从哪来?”瞿中伦对眼前这个大孩子有了兴趣,因为他居然知道彭城。

 “我们这一批都是南京的,我叫梁海生,你呢?”

 “我叫瞿中伦,来,握个手。”

   梁海生握着他的手问:“瞿是两个‘目’,还是羽毛的‘羽’?这两个字,我从来弄不清。”

 “是双目。”

   原来这批城市兵,正是今天早上开拔的海生那一拨大院子弟。接兵部队为了照顾自家的子弟兵,特地申请两节客车厢送他们到上海。说起来,瞿中伦这批农村兵还是沾了他们的光,享受了一次特殊待遇。

   两人正聊着,朝阳出现了,很远就听到他的声音:“梁海生,原来你躲在这儿,害得我找了你半个地球。给你介绍一下,”他一拉身后的人说:“这是军院的赵凯,我姐的同学。”

   还没等两人打招呼,他就把赵凯按在对面的座位上,弄得原本坐在那的两个新兵,摸不清什么情况,急忙站起来躲了出去。

   朝阳这一番动作,让海生很尴尬,他天生怕大动作,偏偏朝阳总是喜欢大动作,他只能转向赵凯:“你也是卫岗的吧?我见过你。”

   原来海生这批南京兵中,不光是他们一个大院的,还有一批老军事学院的子弟,赵凯便是其中一个,他答道:“没错,我和田丽娜一个班,比你大一届,就住你们宿舍后面的新三楼。”

   南京的大院子弟,只要说到是卫岗小学的,就算是朋友了,因为他们相互间认识的人太多。

 “知道吗?我们这两节车厢的新兵,全部分到‘南京路上好八连’所在团。”朝阳总算把屁股放在座位上说话了。

   海生顿时对这则新闻来了兴趣,这年头,就算不知道“好八连”,谁会不知道“霓红灯下的哨兵”呢。他说:“那么,我们是在市区当兵了?”

 “别做梦,带队的干部说了,离市区十公里远,是吧,赵凯?”朝阳说完了,才想着问赵凯,一看就知道这消息是他刚批发来的。

 “对,在郊区,那地方叫大场,和南京江浦的大厂音同字不同。”

 “那也不错,能和‘好八连’一个团,多神气啊。”荣誉在这一代人心里高于一切,海生理所当然地说。

 “神气个屁呀,肯定会管得很严。”朝阳到现在都懊恼他老爸把他放到步兵里当兵。

 “你知道南京路上好八连吗?”海生问旁边的新朋友。

 “知道啊,不都上电影了吗。”瞿中伦微笑着说。

 “行啊,老乡,那南京路你也知道喽?”朝阳向这个脸色菜黄的农村兵问了个低级问题。

 “是不是上海最有名的十里洋场啊?”

   朝阳到这会儿才正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瞿中伦。这一看,竟然大惊失色地叫道:“梁海生!”

 “怎么了?火车还没出轨呢!”海生被他叫得几乎灵魂出窍。

 “快看,这家伙还是个团员呢。”

   三个都把脑袋凑到瞿中伦胸前,果然,他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旁,还有一个小小的团徽。这一下,几个城市兵对他肃然起敬。海生问道:“你们那还有团员?”

 “有啊,我是1965年入团的。”瞿中伦没有被对方想当然的话噎着。

 “哇,那是老团员了,你今年多大了?”赵凯插了一句问。

   1966年后,共青团作为一个组织,除了军队里,其他的都瘫患了。瞿中伦的团组织关系是暂时放在大队党支部,已经有三年多没过组织生活了。

 “19岁,你们呢?”老团员客气地说。

 “他16岁,我们俩15岁。”朝阳一个个点过来。

 “都还不到参军年龄呢。”

 “那不影响我们穿军装。”赵凯像是戏里念台词般地说。

   农村来的瞿中伦,根本无法想像城市中大院子弟的生活,如果他听了海生最后一刻当兵的故事,只怕要目瞪口呆。

   火车停在苏州车站时,带队的干部依然不允许任何一个人下车,他们只好坐在车厢里看风景。朝阳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巨大的面包,剥开外面的纸,往桌上一放,说:“来,团员同志,吃面包。”

   焦黄外壳的面包很诱人,瞿中伦还是拒绝了,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个褐色馒头,海生见了,不容分说从他手里拿走了褐色馒头,又从自己包里掏出一个面包塞到他手里。城里的面包果真好吃,松松的,香香的,咸中带甜、入口即化。瞿中伦一边谢梁海生,一边心疼地看着他把自己的馒头掰散了,放在小桌上玩弄着。

 “这就是你的干粮啊,咬都咬不动。”海生难以置信地说。

   他哪里知道,这馒头,是瞿中伦家里最好的食物了。

   离开苏州,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新兵们被命令下车,梁海生四处寻找,才找到一个很小的站牌。

 “真如车站。不是说到上海了吗?”他自然要质问新闻发布官田朝阳。

 “你看到箭头方向两个小字吗,”朝阳得意地说:“上—海!猪!”

(二)

 “南京路上好八连”所在团,是支终年在上海滩担负守卫和警卫任务的部队,纪律森严,作风硬朗。从新兵连开始,甭管你是农村的,还是城市的,都将尝到非常严格的军人生活。梁海生所在的新兵连共四个排,等训练结束,他们将分到一营四个连里,田朝阳在一排,自然会分到一连,海生、赵凯和另一个军院子弟李一帆在二排,日后会分到二连,还包括火车上认识的瞿中伦。

 “我们,是祖国的钢铁长城!我们,担负着保卫大上海的重任!我们要时时刻刻捍卫南京路上好八连的荣誉!……”新兵连第一天上课,连长一番豪言壮语,点燃起100多个年轻战士心中的火焰,所有的人随着连长一块振臂呼喊口号,从没经历这种场面的海生,小心脏立马变得强壮无比,他站在队伍里为自己能成为其中一员而兴奋。会后的讨论会上,当场就有人咬破手指写了血书,消息传到海生所在的班,班长立即坐不住了,要求大家效仿,表示自己对伟大领袖的忠心。可怜梁海生,暗地里使劲咬了咬自己的手指,活生生地疼痛,令他怎么也咬不下去,再看周围的人,没见谁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他心里万分佩服那个写血书的人,推测他一定有什么窍门,于是把手上每个可以下口的部位都咬了一遍,还是下不了口。最后,还是瞿中伦想起验血时医生的方法,拿个缝衣针,在每个人的中指上扎一下,挤出血,按在自己的签名上,顿时斑斑血迹跃然手绢上,算是印证了他们的决心,乐得班长屁颠屁颠去交差了。

   紧急集合,是新兵训练最不好玩的事。连部总是拣早晨起床之前,突然吹响紧急集合哨音,听到哨音,所有的人员都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穿好衣服,打好背包,扛上枪,跑到指定集合地点。其中最难的是打背包,第一次紧急集合,手脚麻利的梁海生,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了背包,率先冲了出去,手脚慢得什么洋相都有,有的把三横二竖的背包打成了麻花,也有的鞋没穿好就光脚跑了出去,最惨得的是瞿中伦,怎么也打不好背包,干脆抱着被子跑到集合的操场上,原本紧张无比的队伍,“哄”得一声全笑开了,海生更是笑到肚子疼。

   和天天在笑的海生相反,田朝阳则是无一日不在抱怨:“你喝了中午的菜汤没有,连涮锅水都不如,轮到我打汤时,连一片白菜叶子都没留下。”

   海生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但他喜欢朝阳时不时没心没肺地嚷嚷,于是,笑呵呵地说:“那你还算好的,等我去打汤,连汤桶都收了。”

   其实,朝阳也不是不能吃苦,他是那种吃了苦必须嚷嚷心里才舒服的人。而海生则是那种只要是刺激,无论苦和甜都能让他兴奋的人。喜欢刺激的孩子,通常活得很累,当然也活得更深刻一些。这世上总有些人喜欢活得累一些,否则生活对他们来说,毫无趣味。就像海生,此刻他喜欢上了军队里的任何新鲜事,他梦想用最快的速度成为王干事,郭班长那样的人物。他从没想过什么叫一腔热血,但当他把领章帽徽缝在军装上那一刻起,就暗下决心,要做个像他们一样厉害的军人。

   然而,一件从天而降的倒霉事件,硬生生的砸得他晕头转向。

   到达军营的第六天,是伟大领袖的生日,为了庆祝老人家生日,晚饭全连吃菜肉面。新兵连难得吃一顿荤,饭桌上,梁海生一高兴,随口说了句:今天,我也过生日。此话一出口,饭桌上立刻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被他的话吓坏了。一看这架式,海生伸了伸舌头,不再吭声,继续吃“寿面”。

   他没料到自己捅了个大篓子,晚点名时,表情严肃的连长对着100多人说:“今天,准确地说,就在晚饭时间,我们连出了起反革命事件,当全连上下纪念伟大领袖诞辰时,”他说到这,下面一阵骚动,原来他把“诞”念成了“延”音。他对着骚动的声音一瞪眼,提高嗓音说:“有人,居然说他也过生日,这是非常严重的事件,严重到什么地步呢?是现行反革命行为!说这句话的人,不要以为自己年纪小,是干部子女,就可以不负责任。他必须做深刻的检查,并把检查送到连部,检查不好,不准睡觉!他所在的班,回去后立即开个批判会,要肃清流毒不过夜!”

   站在人群中的海生,这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虽然他才15岁,又躲在大院深处,但“现行反革命”这几个字的印象,他多少能找出一些:胸前挂着牌子,头上戴着高帽,被人押着在大街上批斗。他往四处一看,仿佛所有吃了寿面的人,这会都在摩拳擦掌地看着他,那些目光就像无数把利剑刺向自己,他感到自己快要爆炸了。一解散,别人都往回走,唯有他往前走。

   他快步走到正欲离去的连长面前,先敬礼报告,连长一看是他,“嗯”了一声,连礼都没还,背着双手,脸转向他,算是等着他说下去。

 “我要求给我平反,我确实是12月26日出生的,你可以查一下我的出生年.月.日。”当他说出最后几个字时,语音已经哽咽。

 “你的事,我们会调查的,你先回去做深刻的检查。”

   从连长冷漠而又威严的面孔上,他看不到一点希望。

   回到宿舍,全班早已围成一个圈,等着他入坐。纵然他从小听惯了大小官员的喝斥,此刻空气中凝结的凶险,还是令他混身不安,他下意识地把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坐下。

班长郑重宣布;现在开会。他话音刚落,梁海生迫不及待地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的生日就是12月26日。”

   向一个过生日的人发誓今天也是他的生日,坐在一旁的赵凯听了,差一点要将肚子里的寿面喷了出来。这时,海生身旁一个穿着肥大军装的小个子,猛地站起来,用一种侉侉的方言说:“你保证有什么用,难道连长会说错吗!”另一个又高又壮的山东兵接着说:“就你这话,在俺家乡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赵凯一看,不服气地说:“你别乱扣帽子,万一今天就是他的生日呢。”他话没说完,就被副班长打断了。副班长是浙江兰溪人,乡音特重地说:“你不要包庇他噢,你们城市兵就喜欢穿一条裤子。”赵凯一听,立刻不高兴了,瞪着眼睛问班副:“你说说清楚,什么叫穿一条裤子?”

   七嘴八舌之后,全班伊然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城市兵,只有两人,一派是农村兵,五湖四海都有。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瞿中伦细声细气地说:“我相信小梁说的是真的,如果他是胡说,也不会到现在还不认错,还是请班长到连部查一查他的出生年月。”他这么一说,几个农村兵全楞住了,他们没想到他会替城市兵说话,这一下,双方的力量立即发生了变化,他们只好把目光投向班长。此时的班长,心里也明白瞿中伦讲的在理,只是今晚的寿面,是为伟大领袖的,岂能让这黄毛小子沾光。于是他说:“就算你是今天生的,你也不能说‘今天你也过生日这句话’。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你都要严格地检讨自己的错误。”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你不配说今天你也过生日。

   文革的时候,有一种风气,用打倒别人的手段,来证明自己才是最革命的,对于那些不容易打倒的人,就采用伪推理的手段:先用革命的权力,把对手绑在反革命的绞架上,然后再做推断,这样一来,焉有打不倒的。今天的事,从一开始梁海生就被认定是该送上绞架上的人。即使他现在保持沉默,绳索也将套在他的脖子上,不需辩护,不需要证据,有公愤就足够了。中国有句老话很管用: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

   人多的那一派,听了班长的话,心里顿时明亮了,纷纷开口应合,今晚,他们铁定要拿这个城里小子出气。梁海生呢,此时心里反倒是一阵轻松,他觉得班长给自己定的罪,还够不到“现反”的级别,在他单纯又豁达的心里,只要不是“现反”,这事就没什么了不起。

   就在这时,排长进来了。他一到,乱轰轰的班务会顿时安静下来了。他看了一眼低着头的梁海生,说道:“经查核,梁海生的生日确定是12月26日,党支部决定,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再追究,但是,梁海生同志要接受教训,不该说的话,今后不要乱说。”

   排长的话,仿佛解下了套在脖子上的绳索,海生陡然轻松下来了,立即十二分真诚地说:“我保证今后一定克服随心所欲的坏习惯,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

   穿了七天军装,耳朵里听到的对他们这帮子弟兵的指责不下一箩筐,用的最多的批评词,就是“随心所欲”四个字,因此,他毫不犹豫给自己用上了。

   散会后,海生跑到冰冷的夜里,对着星空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他甚至觉得整个过程好玩刺激,仿佛有人拿一个套子想把自己套进去,结果是自己成功逃脱。逃脱就是胜利,胜利了就能扬眉吐气。他根本不去想万一被套牢怎么办?当然,对那些想套住自己的人,他还是气愤不过,想置我于死地,没门!对着身后魅影重重的营区他在心里大声说。

   接着,他又得意地对自己说:“你不是常常找不到写日记的内容吗?今天这件事可以写一篇很好的日记,题目就叫‘一个惊险的生日’。”海生从12岁起就被要求天天写日记。不常在家的老爸,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他们的日记本。一开始,他的日记只有一句话,一行字,稍大一点,一句话变成两三句话,并且经常是补记,最野蛮的一次,他把一件和别人打架的检查,分了7天才写完。

   相信很多人都有从小被逼写日记的经历。有的坚持下来,有的半途而废,半途而废的或许会羡慕坚持下来的,然则那些坚持下来的,亦不是天天去记,补记是常有的事,只是在形式上,日记是完成了。等到这个形式成为习惯,每天不写日记反而会难受。好比梁海生,参了军,没人约束他,反而喜欢写日记,因为他会在其中找到家的影子。

   回到宿舍前面的走廊上,发现瞿中伦正坐在台阶上。

 “你坐在这不冷吗?”他往他身边一坐,跟着大大咧咧地说:“谢谢你在会上说得那些话。”

   瞿中伦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一笑,算是笑纳了。海生惊诧地看着他惨然的笑容,他摊开手掌让海生握住,手心里尽是汗。

 “你又犯病了?”

 “肚子又胀又痛,出来吹吹好多了。”

 “你一定要去看医生。”海生也记不得第几次叫他去看病了。

   瞿中伦依然摇了摇头。海生知道他的苦楚,因为在新兵连期间,如果发现身体有疾病,或者本人家里有政治问题等。随时可以退回原籍,瞿中伦生怕自己被退回去,就硬忍着疼不去看医生。海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但是又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于是就陪着他一块在寒风中坐着。

   自打穿上军装后,在形式上,海生就从一个中学生转换为成人。确实,童年的一切:大院,发小们,所有玩耍的节目,迅速遗失在遥远的家乡。但是,在他那颗被扣在军帽下的小脑袋里,还是用15岁少年好奇天真和无拘无束的眼睛去扫描刚刚踏进的世界。和瞿中伦不一样,他不需要考虑未来,也没有责任的包袱,军队对他来说,无非是踩着父辈的脚印进来看看。然而,社会是一个一旦踏进来就甭想脱身的泥潭。今晚发生的“寿面”事件和眼前这个病痛缠身的农村兵,令他无意中拈到了生命的份量。

   和瞿中伦分手时,海生感到心里很充实,不为别的,就为自己是唯一能和瞿中伦说心里话的人。

   六十年代后期,中国不知怎么就成了世界革命中心,而解放军又是这个中心的钢铁长城。所有能成为这座长城一员的新人们,都希望自己能飞快赶上别人或者超过别人,成为真正的钢铁战士。所以,有些很平常的小事,在这里做到了极致。

   比如新兵帮老兵洗衣服,就是新兵成长必须经历的事。但却把梁海生为难死了,尽管革命队伍里天天教育他,这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去帮老兵洗衣服,更让他看不明白的是,洗衣服都是偷偷地去洗,他在心里瞎琢磨了好几天,后来还是李一帆施舍般地点拨了他:“你傻啊,当着老兵的面拿他的衣服,他能让你拿吗,就算他心里乐的有人给他洗衣服,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会同意,你偷偷拿了,他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这事才算漂亮。”比赵凯还大一岁的李一帆,见识就是不一样。

   甚至还有这种情景,老兵泡在盆里的衣服,一转身就被早看在眼里的新兵,连盆都端走了。洗衣的结果,新兵将会得到老兵各种形式的表扬,老兵呢,被别人马屁拍到爽。这样的事既然两全其美,也就流传了下来。

   新兵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打扫厕所。这事海生愿意干,虽然很脏,却比去抢老兵的衣服,少了许多别扭。打扫厕所的时间,总是在早晨大家起床之前,他或他们悄悄起来,挑着水,拿着扫帚,盆和桶等家伙,把厕所打扫的干干净净。这时,别人起床了,走进冲洗干净的厕所,一定会想是谁做的好人好事。

   于是海生自告奋勇约了瞿中伦起早打扫厕所,大清早天还没亮,他俩拿上工具,挑着水,走进厕所一看,田朝阳几个人已经在里面干上了。

 “朝阳,你小子可恶,抢了我们的活。”海生恨不得上去抽他。

 “谁叫你们起的这么晚,对不住了。”朝阳捏着鼻子说。

 “没见过你这么捣蛋的,我们水都挑来了。”

 “好啊,那就留下给我们用。”朝阳说完,他那边的人全乐了。

   结果第二天,他俩五点钟不到就起床,总算抢到了第一。新兵连有两个公厕,偏偏这个厕所有人抢,因为它是与连部的首长共同使用的,所以特别吃香。你想啊,如果你够运气,刚扫完,人还没走,连首长就进来了,当面夸你两句,这个印象分,高了去了。

   好八连所在的军营,是当年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建的标准化军营,军营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操练场,大到什么地步呢?新兵们场边练习瞄准,100米远的靶子,仅到操练的三分之一。据说日本人造这么大的操场,是做临时机场用。因此它不仅大,还坚硬平整,它的四周是统一格式的营房,红砖灰瓦,排列整齐,连每排营房之间的草地都一样大小。整个营区周围有一道两米深的人工河环绕,和外界严格区分开,营区的最北面,还配有一个宽50米,长200米的射击场。梁海生常常被射击场不断传来的枪声弄得心痒痒的,时不时地去问班长,什么时候能去打靶。

   然而,他第一次踏进射击场,并不是去打枪,而是去看枪毙犯人。那天早上,新兵连接到通知有政治任务,全连随着大部队早早坐在靶场四周,进了靶场,才知道这里今天要举行公开枪决反革命犯大会。除了上千名军人,又陆续来了几千名民兵,一时间,红旗标语,随风猎猎,歌声,口号声此起彼伏,靶场恍如成了革命的海洋。记得在中学时,学校里时常组织半夜收听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也是人山人海,灯火通明。但是怎么也比不上看枪毙人让人兴奋。

   时近中午,一辆架着大喇叭的卡车,首先进了靶场,全场在大喇叭的带领下,一起高呼口号,口号声震得靶场中间的池塘都泛起了微波。紧随着广播车的是四辆敞篷大卡车,每辆车上有两名被持枪民兵押着的死刑犯,每个犯人胸前挂着大牌子,牌子上写着他的名字,名字被打上巨大的红“×”。最后一辆车上还有一名女犯人。她的出现,引起现场内一阵骚动,飞乱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脸,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看见一张白皙的脸庞。八个犯人下车时,腿脚早已不听使唤,被人硬生生地拽下来,再被人架起绕场一周,最后押到了长长的靶台上,跪成一排,每个人身后站着一个行刑者。

   此时,口号声停了,全场突然变得格外安静,远远地传来行刑准备完毕的报告声,报告结束后,四周更加静谧,所有的人都迸住了呼吸,急待中,响起一声命令。只见第一个行刑者,上前一步,举起戴着白手套的手,白手套里是一把乌黑的手枪,对准了跪着的人的后脑勺。瞬间,枪响了,那颗脑袋像球一样弹起,又迅速聋拉下去,四肢开始挣扎,渐渐地,抽搐越来越慢,直到不再动弹。海生从小负责杀鸡,割断鸡的喉管后,鸡也会扑腾,等到它把爪子伸直,就是死了,眼前的场景,和杀鸡有几分相似。这时,行刑者老练地拿出一根细长的钢丝,从死者的后脑的弹孔穿进去,然后来回捅着,坐在海生旁边的浙江兵王铜再也忍不住,当即呕吐起来,坐在另一端的班长,甩过来一记严厉的目光,迎着目光,海生赶紧一耸肩,表示“不是我。”

   那一边,枪决仪式依进行,最后一个是那女的,枪响之后,她向前一扑,倒在靶台的土坡下,身子仍在不停地扭动。

 “打偏了”人群开始不停的议论,所有的眼睛盯着那将死未死的女人,只见行刑走上去对着那女人再补一枪。枪响之后,所有的议论消失了,天空中连风声也消失了,而那身体也不再扭动。

   这时,民兵队伍中突然骚动起来,一群人围在了一起,然后有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再然后,停在场外备用的救护车开进了场内。原来,有个女民兵昏了过去,这消息从靠近现场的人群中迅速散发,已经被刺激的不知所措的海生,听到这消息更兴奋了,原来,人真是可以吓昏的!

   中午午休时,梁海生、赵凯,还有李一帆凑到了一起,赵凯余兴未尽地说:“我看到最后那个警察开枪时,姿势和别人不一样,这小子,瞄准时头是偏的,我当时就猜他打不死她,果然给我猜中了。”

“我不行,到现在还有些恶心,中饭我们班饭桌上的菜剩了一半,王铜一口都没吃。”海生很不愿意回想当时的场景。

   李一帆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令人意外的话:“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拉我们去,是杀鸡给猴看。”

   谁小时候没见过路边耍猴的人呢?听了他的话,海生心里一怔,虽然这话听上去怪怪的,还有些反动,但是感觉有些与众不同的道理。新兵连的干部子弟中,李一帆就是个怪人。不仅因为他的军帽不是戴在头上而是扣在头上,还因为他一开口总说些与众不同的理。特别是他在新兵连的新年晚会上,朗诵了一首自己写的诗,令梁海生佩服的要死。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编的口号诗,一听那句子就是有功底的,与他相比,海生的内心是一片荒芜。在少年时代,差两岁就有了代沟,大的不屑一顾,小的诚惶诚恐。两年在学业上的差距,很可能有天壤之别,李一帆正好比他大两岁,令海生有了诚惶诚恐的资格。

   枪毙反革命现场会结束没多久,梁海生又一次进入射击场。这一次是实弹射击,每个人6发子弹,他打了57环,赵凯比他多了一环,拿到了全连第一。这次是新兵训练结束前的实弹考核,在这之后,他们就要去真正的连队了。直到此时,他们才知道,一营的四个连队全在上海市区执行伟大领袖的指示:“支持左派广大革命群众”,又简称“支左。”梁海生、赵凯、李一帆、瞿中伦分在二连,二连驻扎在市中心,离繁华的南京路几乎一步之遥。、

   当兵当到南京路,海生没理由不高兴,在去连队,也是去市中心的行军路上,他像个快活的小鸟,不停地有问题要问来带队的老兵,把老兵问烦了,凶巴巴地说:“行军不准说话,你不懂吗!”

    海生把嘴紧紧闭了三十秒,又张开,这次是对自己说:“这南京路应该是‘好八连’连驻扎,怎么是我们二连呢?”

    过了一会儿,还是那老兵憋不住了,说了段令新兵梁海生永远记住的话:“南京路是香花毒草丛生的地方,最容易被资产阶级腐蚀,‘好八连’在那,万一出了思想作风问题,那不是给光荣称号抹黑吗。”

    打小他就一直认为“好八连”和“南京路”,二者是连在一起的,现在才知道自己很傻,傻到两个明明可以分开的东西,却在自己心里分不开来。紧接着,他盯着老兵的后脊梁又犯了一回傻,他怀疑这个老兵,就是人们说的那种部队里的落后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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